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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www.bqg.la,五蠹(全)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r />     “有什么好逛的……”安眉耷拉着脑袋,根本提不起精神来。

    “当然有,你刚刚做鬼,还没瞧过新鲜呢。”槐鬼兴高采烈地眯起双眼,炫耀道,“如果你是阳寿已尽,魂一出窍就会被牛头马面用钩魂索套走,哪里能知道我们鬼界的有趣之处,我带你去四处看看。”

    说着就给安眉注了些灵气,带她飞往洛阳上空,柳鬼见他如此有兴致,也默不作声地腾云驾雾,跟在他们身后。

    槐鬼领着安眉飞过洛阳鳞次栉比的街坊,一样样用灵力指与她看:“人与鬼共存于一世,但阴阳有隔,故而如日升月落,只有轮回却不能相见。人间万物皆有鬼,也分善恶妍媸,等我指给你瞧瞧。”

    说着他食指一点,一注青色光芒直直落在某座庭院的井口上,逗出一个袅袅娜娜的美女来,“这是井鬼,名叫琼……”

    安眉好奇地睁大眼,看着槐鬼手指上的青光,一样样落在屋宇、马车、铜器,甚至行人头顶的伞盖上,“屋室之鬼名摇子,车鬼名恸,铜器鬼名杨煞,伞盖鬼名晏,床鬼名赫子一扶……”

    随着槐鬼轻快的话音,或老或少或哭或笑的精怪们都从往日熟悉的器物中探出头来,惹得安眉先是一阵惊诧莫名,随后安下心来,便渐渐忍不住嘴角的笑意,“这些可真有意思,我从没想过,原来人间还可以有另外一个样子……”

    “当然。”槐鬼看着她心情好转,便在云淡风轻中粲然而笑,“撇开投胎轮回不谈,你知道为何许多人生前含恨,死后却不报怨?就是因为一旦做了鬼,领略了这些,许多事情也就能看得开了……往后我会要你知道,你所畏惧的那些门第权势,根本没什么了不起。”

    此刻白露园中,安眉,或者说占据着安眉身体的杜淑,正端坐在堂中写字。

    端午时节,庭中棣棠似金、榴花如火,她偶尔抬起头来,眯着眼看午后的阳光穿过半卷的竹帘,任光点碎金一般洒在她的云鬓与额头上。弥漫在空气中的菖蒲香令她不禁有些眩晕,于是她仰着头深深吸了一口气,驱邪的香气热辣辣窜进了五脏六腑。

    当细微的灼痛从胸口一路烧至小腹,杜淑咦了一声,半睁开眼睛,视线下移到自己平坦的小腹上。经羊酪润泽过的双手比从前细滑了许多,她将手轻柔地按在肚子上摩挲了片刻,心里慢悠悠叹出一句,“麻烦”。

    奇妙、脆弱、麻烦,这就是凡人的身体,而自己想要获得一具这样的身体,得花费那么多时间和精力!三百年才得到这样一个契机——用黑暗中苦苦修得的元神,来换取短短十日的璀璨光明,一切的牺牲究竟值不值得,这一刻已经无从计较了。

    这时庭中传来轻浅的脚步声,伴着檀木叩击青石的笃笃低鸣,正是苻长卿拄杖而来。杜淑抿唇一笑,放下墨笔正襟危坐,从容不迫地迎接他。

    苻长卿径直进入,面对着杜淑坐下,抛开寒暄开门见山道:“已经过了两天了。”

    “不消苻郎提醒,我自有成竹在胸。”杜淑也不行虚礼,低头整理了手边的文稿,递到苻长卿面前。

    苻长卿拈起一看,“论女诫”三字赫然入目,他立刻将杜淑的打算猜出大半,不以为然地冷笑道:“不过是哗众取宠罢了。”

    “哗众取宠,苻郎不也深谙其道吗?”杜淑意有所指地笑起来,一时螓首蛾眉,姣好明妍。

    苻长卿听出她话里的暗讽,神色一凛,不再小觑杜淑,当真将她的手稿从头至尾翻看了一遍,末了也不得不冷着脸给了一句评价:“你这论调倒挺新鲜。”

    杜淑笑着低下头,将手稿翻了翻,轻声念出开头,“大凡世间女子,立身之法,唯务清贞。正色端操,以事夫主;晚寝早作,以事舅姑。然则虽有德言容功,犹不能擅专房之宠,何也?”

    “盖世间男子,皆喜新厌旧、重难轻易者也。”苻长卿代她念出下一句,到底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却没作任何反驳,“你打算将这篇文章传抄出去?然后靠这惊人言论名噪洛阳?”

    “有何不可?”杜淑胸有成竹地微笑,“此举虽然的确惊世骇俗,却能保证一炮而红。到时若是遭人诟病,我还可以拿出更好的文章来,足可力挽狂澜。”

    “这倒不妨事,天下文章,最容易靠争议出名,何况你的文章的确有几分道理。相信届时若有人驳斥,也会有人出言维护。”苻长卿冷冷一笑,起身往堂外走,“既然你要成名,我自会为你铺路。待会儿我送些闺中用的笺纸来,你将《论女诫》誊写一份交给我,我等着瞧这场热闹。”

    杜淑但笑不语,静静看他离开白露园,视线才又移回纸上——这文章岂止是有几分道理,简直就是至理名言。她在《论女诫》中直指男子喜新厌旧、重难轻易,然后又为天下女子提出了固宠之术,即“变易为难、变旧为新”,最终为那些失宠的正室们,达到“变憎为爱”的目的。

    她要征服的这位苻郎,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共患难时萌生的感动,在共富贵时能维系多久?他超乎寻常的坚持,有几分是源自真心,又有几分是由世俗难容的压力催生,作为后到的新人,她拭目以待……

    正在杜淑沉吟间,却听堂外又传来动静,来者竟是苻长卿的侍妾栗弥香。只见她姗姗走进白露园,这一次却不敢再横冲直闯,而是站在堂外亲切地笑问道:“妹妹在吗?”

    杜淑目光一动,懒洋洋起身迎出堂外,却并不请栗弥香进来,而是靠着楹柱斜睨她,漫不经心地还以一笑:“奇了怪了,我什么时候有个姐姐了?”

    栗弥香似是对杜淑的轻慢浑然不觉,兀自望着她莞尔一笑,“你我侍奉苻郎,若分先来后到,你自然得叫我一声姐姐。”

    杜淑闻言挑了挑眉,趿着鞋走下堂阶,径自踱进庭中折了枝石榴花,揉碎了玩耍:“若是这样,倒是妹妹我不懂事了。”

    栗弥香跟在她身后走了几步,悄悄拉近些距离,才停下脚步对杜淑轻语道:“过去冯姬妒忌妹妹,对你做了些龌龊事,又逼得我不好出面,希望妹妹你宽宏大量,别再记恨。如今冯姬已被遣出苻府,苻郎身边只剩下你我二人,我们姐妹也该和睦相处,才能同心协力侍奉好苻郎,妹妹你说是不是?”

    “姐姐所言甚是。”杜淑低着头一笑,张开十指,看着掌中鲜红的花瓣细细碎碎洒了一地,眼波却是乜斜一扫,直直盯住栗弥香,“姐姐要借刀杀人,妹妹就顺水推舟,好个同心协力。”

    栗弥香闻言一怔,不禁骇然后退一步,不动声色地瞪着杜淑嗔怪,“妹妹你在说什么?”

    “难道不是吗?”杜淑巧笑倩兮,眯着眼逼近了一步,“姐姐你

    已经借着我除掉了冯姬,现在又来假意示好,那这次又是想借谁来除掉我呢?”

    “妹妹你误会了。”一瞬间栗姬脸上的笑容僵硬起来,她目光游移到别处,说话的口气也不再柔和,“今日我来探望你,全是出自一片好心,你若无意与我结交,我也不强求;只是你千万别再说什么借刀杀人的话,红口白牙地含血喷人,有什么意思?”

    “我有没有含血喷人,你自己最清楚。”杜淑这时走到栗姬跟前,几乎与她面贴面站着,口气缓慢而又充满威慑,“只是妹妹我现在要借刀杀人,不知姐姐你肯不肯出一臂之力?”

    说罢她冷不丁抓住栗弥香的右手,一言不发地拽到自己胸前,迫使她按住自己的肩胛。栗弥香在“安眉”森冷的目光下只觉得浑身毛骨悚然,心中升起一股诡异的寒意,她急着抽身离开,而面前这女人却不知哪来的力气,纤纤五指竟能将她的右手牢牢扣住,使她一时挣扎不开。

    焦急的栗弥香不禁使出浑身力气,慌乱一推,就看见“安眉”轻飘飘倒在了地上。这一推她并没觉得使出多大的力气,得到这般结果使她有些愕然,却也松了口气。不料蜷在地上的“安眉”却突然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抬起一只手重重地按在了小腹上。栗弥香面对眼前的变故,有些莫名其妙,刚想退开一步说些狠话,却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冷喝,“你们在做什么?”

    她大惊失色,立刻白着脸回过头,正看见苻长卿拄杖站在内庭月门外,跟在他身旁的阿檀手捧一盒笺纸,也在好奇地注视着她们。栗弥香顿时明白过来,知道自己掉进了“安眉”的陷阱,只能再次低下头对着地上的女人,惊慌失措地伸出手去搀扶,“我羡慕这园子里的石榴花,妹妹也不用亲自为我摘啊,看这苔藓多滑……”

    杜淑听了她的谎话,紧抿的嘴唇扭出一丝笑,也不出声,只是将手按在小腹上重重地揉。栗弥香离得近,恍惚看见她眼中青光一闪,吓得她赶紧甩开手踉跄着后退。这时苻长卿也已走到她们跟前,沉着脸责备栗弥香道:“你来这里胡闹什么?下去。”

    “不,我没有……”栗弥香意识到自己处境凶险,不甘心就此被苻长卿“定罪”,“我只是来看看她,没别的意思。”

    苻长卿哪会相信她这一套,不耐烦地摆摆手,“下去。”

    眼前这一幕若是放在从前,他一定又要恼火安眉受了欺负,而如今,他清楚面前这两个女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倒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心里这样怅然想着,苻长卿脸上不禁滑过一丝苦笑,墨黑的眸子在对上杜淑懵懂茫然的双眼时,不由得微微一愣。

    一瞬间他以为是安眉回来了,但在看清杜淑裙幅间迅速洇出的暗红色血迹时,片刻怔忡后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立即甩开手杖将杜淑打横抱起,发疯一般冲傻愣在一旁的阿檀大吼道:“快去叫人——叫人来!”

    太医呢?稳婆呢?婢女呢?怎么一个个都不来?!他这一生从没像现在这样着急过,似乎日晷的斜影是一根暗蓝色的尖锥,深深扎进他心里,随着时间的推移拉出一道血肉模糊的创口。

    一向清明有神的墨黑色瞳人头一次散乱了视线,眼前茫茫然滑过无数纷乱的人影,有匆忙奔走的、有恻隐叹息的,却都是与他无关的众生相。他被人从室内推到堂外,一直这样傻愣愣站着,直到压抑的暮色将他的视野一并沉于灰暗,直到点点烛光跳入他空洞的眼帘,一直嗡嗡作响的双耳中才听见太医一声苍老的叹息,“苻大人请节哀。”

    这句话沧桑哀戚,像是从山谷中幽幽冒出的鬼语,在他空落落的心头一遍遍回荡。许久之后,苻长卿恍恍惚惚回过神,微微点了点头,这才意识到自己已在堂外站了许久。左腿上传来隐隐刺痛现在才让他有所感觉,提醒他任性抛开手杖的下场。他随即踉跄了一下,借着阿檀的扶持颓然坐在廊下,铁青的面色始终不曾缓和,像覆着一层寒霜。

    一直守在苻长卿身旁的阿檀看着自家公子伤心,咬着唇不言不语,眼睛、鼻子却早已悄悄发红。

    “没了也好。”许久之后苻长卿终是开腔,平静的面色死灰一般暗淡,说出的话字字无情,又字字透着凄凉,“反正我和她的孩子,也不会有嫡长子的名分。”

    这忙乱的一夜远比想象中更加难熬,自少爷进入内室看望安姬后,被拒于门外的阿檀就一直往返于白露园和主宅之间,由着苻夫人事无巨细的盘问。也因此,这一刻他才会拎着夫人为少爷准备的食盒跑过长长的穿廊,直到在堂前才停住脚步。

    这时堂内肃静得鸦雀无声,阿檀赤足立在檐下听鸽子咕咕地叫声,在张管家的示意下蹑手蹑脚地走进内室,悄悄掀开帘帏张望了一眼。他黑溜溜的眼珠在帘缝中闪动,先是落在少爷纹丝不动的背影上,而后又滑向锦帐半掩的床榻——榻上躺着他一直瞧不顺眼的女人,三四个婢女和稳婆正在围着她打转,也许是因为疼得太厉害,不时还可以听见榻中传出低微的呻吟。

    阿檀掀帘将食盒轻轻放在案上,走到苻长卿身后跪下,小声叩拜道:“少爷,夫人叫我来送饭,嘱咐您别太劳神伤身。”

    说完他战战兢兢抬起头,这个角度恰好可以看见苻长卿冷峻的侧脸。随着少爷的沉默他暗暗攥紧了拳头,心里莫名地有些慌张。

    这时张管家忽然走进内室,令人难捱的僵局才终于被打破:“大公子,您的计吏从刺史府赶来送消息,现在正在堂外等着呢。”

    苻长卿听见公事回过神,却仍是心烦意乱地皱起眉,“什么事这么急,让他回去明日再禀。”

    “似乎是关于大兴渠乱匪的,听来人说,好像是徐州出事了。”张管家望着苻长卿略提了两句,不希望少爷因为私情耽误公事,“大公子您看,事出紧急,您还是去一趟吧。”

    “徐州……”苻长卿沉吟片刻,眸中寒光一闪,在阿檀的搀扶下起身,“你派人照顾好安姬,我同计吏出去一趟,明天会直接从刺史府上早朝。”

    “是。”张管家这才松了口气,俯身一拜,毕恭毕敬地送大公子走出内室。

    直到这些要紧的人物全都离开,室中的婢女才又忙碌起来,这时瘫软在帐中的杜淑悄然张开双眼,星眸在暗中微微闪烁。她翘起嘴角想弯出一丝笑,可是下腹传来的剧痛过于强烈,使得她的一张脸越显苍白。

    凡人的身体果然很脆弱,杜淑无奈地想,她实在不该这样穷折腾的,不过好歹也算给未来解决了一个麻烦。还有徐州,徐州……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此时的安眉和槐柳二鬼飞了一天一夜,已经来到了千里之外的九嶷山,此刻正值阳光明媚的晌午,槐鬼伏在一棵梧桐树上俯视着缩成一团的安眉,好奇并关心地问:“怎么?肚子还是疼得厉害吗?”

    “嗯……”安眉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在槐鬼的目光下不由自主地脸红起来,“哎呀,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该是这个日子……”

    “不管是怎么回事,先吃了这个吧。”这时老柳忽然从一旁的湘妃竹林中现身,手里拈着朵紫光潋滟的灵芝,递给安眉,“给,毕竟大老远来趟九嶷山观光,因为肚子疼扫了兴就不好了。”

    “哎呀,这可是千年灵芝。”槐鬼看见灵芝顿时两眼放光,一骨碌从梧桐枝上爬起来,羡慕得不行,“老柳你藏私!偏心!见色忘义!”

    “不是我偏心,是你缺心眼。”柳鬼仰头看着赖在梧桐树上垂涎三尺的槐鬼,板着脸冷笑道,“你光看着她不舒服有什么用,还不如花点时间找找仙方,九嶷山到处都是灵芝瑞草。”

    “真的吗?”槐鬼盯着安眉一点点啃食灵芝,自己也涎皮赖脸地跟老柳撒泼,“我每年都来三次九嶷山,怎么从来没见到这些好东西?”

    “你每次都只逛景点,什么宝贝也寻不到。”柳鬼斜睨槐鬼一眼,面露鄙视,“告诉你多少次了,要想汲取灵气,就要往深山绝谷里走。”

    槐鬼顿悟,当下偕同恢复了元气的安眉,跟着老柳一起走进飒飒摇动的湘妃竹林。一路上安眉踩着露水好奇地东张西望,蓦然听见一阵悦耳的丝竹声,她辨认不出是何种乐器,只好懵懵懂懂地笑叹:“真好听。”

    “当然好听,那是舜池的神妪在弹箜篌。”槐鬼得意地笑笑,引着安眉穿过斑斑泪竹,来到雾岚深处一眼碧绿的水潭边。

    这时只见四周峰峦如聚,戍卫一般刺向青天白云,守护着脚下静谧的寒潭。一位白发老妪正坐在潭边拨弄箜篌,引得潭中老鱼跳波、瘦蛟起舞,无数鸟雀盘旋在山谷之中。槐柳二鬼相视一笑,悄悄走到潭边坐下,安眉知道自己此刻正目睹神迹,几乎受宠若惊,便跟在槐柳二鬼身后,也小心翼翼地坐在湿漉漉的草丛里。

    一开始她害怕露水沾湿裙子,刚想低头整理衣裳,才发现自己多虑了——做了鬼哪里还会弄湿裙子呢?安眉无奈一笑,目光一动,竟发现身边草丛里藏着许多鸟蛋。穷人本性做鬼也难改,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拾起一枚鸟蛋,却被槐鬼小声阻止:“舜池边的鸟蛋可不能捡,拿了会迷路的。”

    安眉脸一红,立刻乖乖将鸟蛋放下,又见槐鬼抬起手来向上一指,轻轻对她道:“看,那是娥皇峰。”

    安眉闻言,在越弹越急的箜篌声中茫然抬起头,望着头顶上方的万仞险峰出神。这时空谷百鸟翔集,峰顶上雾岚连着流云,都在灵动的箜篌声中随风滑过。安眉仰望着万丈光芒在岩壁上绘出流动的云影,双目被峰顶澄澈的碧空刺得眼泪盈眶,她禁不住低下头,俯看着舜池碧水倒映出巍峨的娥皇峰,蛟龙从翡翠般的水底匆匆滑过,粉红色的桃花鱼像点点花瓣浮在水中……眼前奇异的幻境为安眉带来莫名的感动,她觉得自己的心正像匣子一般被一只手打开,充满了豁然开朗后的欣喜。

    这时一旁的槐鬼递给安眉一杯木兰露,弹罢一曲的神妪也姗姗来到群鬼面前,苍老的手指慈蔼地抚过安眉的鬓发。林间妖艳的山鬼们纷纷从四周现身,带着与槐柳二鬼久别重逢的亲热,齐聚在箜篌涟漪般的余韵里欢饮。安眉听过舜与湘妃古老的传说,若有所思地捧着露水低喃道:“娥皇峰……舜池……为什么女人是峰,男人是池呢?”

    “你觉得这样很奇怪吗?”槐鬼听见安眉的低语,呵呵笑了几声,“世俗世俗,人世间的许多安排,都俗得很。为什么不能女人作峰,男人作池?男人与女人的力量,原本就不分高下。”

    “男子为天、女子为地,是我从小就听从的教诲,不好比的。”安眉赧然一笑,仍是不敢随便认同槐鬼的说法。

    她认真的态度把一众鬼怪们都逗笑了,旁边的柳鬼故意插科打诨道:“那好,我问你,你们小泽村的男人和皇家的公主相比,谁是天,谁是地?”

    这问题可是把安眉给难住了,她冥思苦想了半天,最后还是犹豫道:“公主是天,我们村的男人是地……”

    “哈哈哈……”槐鬼闻言大笑起来,牵起安眉的手带她飞上娥皇峰,“你看,你也被这些乱七八糟的条条框框给绕糊涂了吧?”

    安眉在飞升的途中被山风吹得险些睁不开眼,好在她早已习惯了飞翔,整个人很快便沉浸在山巅晴好的风光之中。载着槐柳二鬼和安眉的浮云轻快地掠过群山,不一会儿,辽阔的视野中就出现了一块块整齐的麦田。安眉对庄稼有着一股本能的热爱,她趴在云中俯瞰着即将成熟的农田,又看见针尖一般在田间劳作的农人,不禁感慨道:“从天上看,地上的人好小。”

    “没错,从这里看,每一个人都很渺小。在田间忙碌的人或者住在宅院里的人,说到底,又能有什么不同呢?”槐鬼一边笑着,一边将云头往下一按,“你再下去看看……”

    说着他便令白云飞近地面,这时云头正经过一座不知名的山村,窄窄的山道上迎面走来两家披麻戴孝的哭丧队伍,这两家丧事一家办的豪奢,一家寒酸,寒酸此刻正战战兢兢让在路边,给另外一家热闹而庞大的队伍让路。然而在另一条路上,这两家逝去的故人都平静地跟在牛头马面身后,身上一样缠绕着沉重的勾魂索。

    原来黄泉路上无论贫富贵贱,皆是殊途同归。安眉默然看了半晌,心里模模糊糊悟出点什么,却又没法理清。于是她只能笨拙而含糊地低喃道:“好像这样看,每个人都一样。”

    “嗯,你还算挺有悟性。”槐鬼欣然点点头,懒懒在云中翻了个身,“所以说,别再忧愁些无关紧要的小事——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男人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有点地位、有点钱吗?你仔细想想,还有什么想做却没法完成的心愿?在这个时候,就可以放手去做了。”

    安眉听了槐鬼的话,当真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最后忽然坐直了身子,两眼发亮地点点头:“有的!我一直想回家乡看一看……”

    “那就去吧。”槐鬼眯着眼睛笑起来,悦耳的嗓音里包含着亲人般的宠溺,驱散了安眉心中潜藏的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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