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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www.bqg.la,胭脂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终久叫你跳不出我的手心。

    我既好气又好笑“当心我告诉叶伯伯。”

    “他才不管这些。”叶世球笑。

    “他可担心你母亲的病?”我禁不住问道。

    “家父是一个很重情义的人。”

    “这我当然知道。”

    “他不可能更担心,所以母亲说,为了一家子,她希望早日了此残生。”

    我恻然,喉头像塞着一把沙子,只得干咳数声。

    “病人半个月注射一次,你不会见过那种针,简直像喜剧片中的道具,针筒粗如手臂,针头似织针,有人打了一次,受不了苦楚,半夜上吊自杀。”

    我看他一眼,心中产生很大的恐惧。

    “母亲以前长得很秀气,个子是小一点,但很不显老,现在皮色如焦灰,头发一直掉,身子浮肿之俊,你别以为我不在意,尽币住吃喝玩乐,我也有灵魂,我也有悲哀,可是难道我能站到太平山顶去对着全市发出痛苦的呼声吗?”

    我勉强地笑“听听谁在说话剧对白。”

    他也很沉重“之俊,都是你,勾起我心事,此刻即使是世界小姐站在我面前也不会动心了。”

    “我们改天见吧。”我觉得抱歉。

    他待我下车,把车灵活地开走。

    陶陶在家等我。

    陶陶说:“妈妈,有电报。”

    我接过,才要拆开,忽然浴间的门被推开,这个乔其奥自里面出来。

    小小客厅的空气顿时僵硬,我面孔即时沉下。

    这人,仿佛没有家似的,就爱在女朋友处泡。

    我问他:“是你介绍陶陶去拍电影的吗?”

    他很乖觉,坐下赔笑说:“不是我,是导演看到陶陶拍的广告后设法找到她的。”

    “广告上演了吗?”

    陶陶笑“你瞧我母亲多关心我!”

    “有没有录影带?给我看看。”

    陶陶马上取出,放映给我看。是那种典型的汽水广告,红红绿绿一大堆年轻男女,十三点兮兮地摇摇头摆摆腿,捧着汽水吸,一首节奏明快的曲子叽哩叭啦地唱完,刚刚三十秒钟交差。

    看到第三次我才发觉那个浓妆的、头上缚满蝴蝶结的、穿着泳衣的女孩子便是陶陶。

    那个导演的眼光可真尖锐。

    “陶陶手上本来还有一个饼干广告及一个宣传片,不过为了新戏,全部推掉了。”乔其奥得意地说。

    “你是她的经理人吗?”我冷冷问。

    陶陶关掉电视机。“妈妈,”她有意改变话题“电报说些什么?”

    我才记起,谁会打电报来?心中纳罕。

    拆开读,上面写着:“之俊,九牛二虎之力方探到你的消息,我于下月返来,盼拨冗见面,请速与我联络为要。英念智。”

    我一看到那“英”字,已如晴天霹雳,一颗心剧跳起来,直像要冲出喉头,头上轰的一声,不由自主地跌到沙发里。

    “妈妈,”陶陶过来扶我“什么事,电报说什么?”

    我撑着头,急急把乱绪按下“中暑了,热得发昏,陶陶,给我一杯茶。”

    陶陶连忙进厨房去倒茶,只剩下我与乔其奥对坐。

    乔其奥轻声问我:“坏消息?”

    我若无其事说:“老朋友要来看我,你瞧瞧,尘满面,鬓如霜,还能见人吗?”我要是叫他看出端倪来,这三十多年真是白活了。

    “你还是漂亮的。”他安慰我。

    陶陶出来说:“这杯茶温度刚刚好。”

    我咕咕地喝尽,定定神“你们不过是暂来歇脚的,还不出去玩?”

    陶陶巴不得有这一句话,马上拉起乔其奥出去。

    待他们出了门,我方重新取出那封电报,撕成一千片一万片。

    怎么会给他找到地址的!

    这十多年来,我几乎断绝一切朋友,为只为怕有这一天。

    结果他还是找上门来。

    我要搬家,即时要找房子,事不宜迟。

    不行。我能够为他搬多少次?没有那种精力,亦没有那么多余钱。

    电话铃响,我整个人跳起来,瞪着它,许久才敢去听。

    “之俊?我是叶伯伯。今天下午我有空,要不要出来谈谈?”

    “要,要!”我紧紧抓住话筒,满手冷汗。

    “这么踊跃?真使我恢复自信。”他取笑我。

    我尴尬地笑。

    “我来接你。”

    “十五分钟后在楼下等。”

    太阳是那么毒烈,一下子就晒得人大汗淋漓,我很恍惚地站在日头底下,眼前金星乱舞,热得没有真实感。

    我试图搜索自己的元神,他躲在什么地方?也许在左腹下一个角落,一个十厘米高的小人儿,我真实的自身,正躲在那里哭泣,但这悲哀不会在我臭皮囊上露出来。

    “之俊,之俊。你怎么不站在阴凉处?”

    “叶伯伯。”我如见到救星。

    “你看你一头汗。”他递上手帕。

    这时候才发觉头发全湿,贴在脖子上额角上。

    我上了车,紧紧闭上眼睛。

    “每次你把头放在坐垫上,都似如释重负。”

    “人生的担子实在太重。”

    “之俊,顺其自然。”

    我呆呆地咀嚼这句金石良言。

    “但是之俊,我自己也做不到。”

    我张开眼睛看他,他长方脸上全是悲痛。

    “之俊,我的妻子快要死了。”

    我不知如何安慰他。

    “她是个好女人好妻子,我负她许多。”

    “你亦是个好丈夫,一切以她为重。”

    他长长叹息一声,不予置评。

    半晌他问:“你公司生意如何?”

    “没有生意。”

    “有没有兴趣装修酒店?”

    “多少房间?”

    “一百二十间。”

    “在什么地方?”

    “江苏。”

    “不行,我不能离开陶陶那么久。”

    “陶陶并不需要你。”

    这是事实。

    “你可以趁机会去看童年的故居。”

    我微笑“慕尔鸣路早已改为茂名北路。”

    “是的,那是一幢两上两下的洋房,我哪一日放学不在门外的梧桐树下等你母亲,车夫把车子开出来了,我便缩在树后躲一躲,那时葛府女眷坐私人三轮车,你外婆明明见到我,总不打招呼,她眼里没有我。”

    这是叶伯伯终身的遗憾。

    “你到底有没有进过屋里?”

    “没有,从来没有,”他渴望地问我“你记不记得屋里的装修如何?”

    “我怎么记得?我才出世。”

    他颓然“我愿意付出很大的代价,只要能够坐到那间屋子吃一杯茶。”

    “我可以肯定那一间屋子还在。”

    “我去打听过,已经拆掉了。”叶伯伯说。

    “不要太执著。”我微笑。

    “据你母亲说,屋子里有钢琴,客厅近露台上挂着鸟笼,养只黄莺,天天喂它吃蛋黄之后我不住做梦,多次成为该宅的上宾,我太痴心妄想。”

    “屋主人早已败落,还记着干什么?”

    “葛宅的电话是39527。”

    我的天,他到今日还记着。

    “你母亲结婚那日,正是英女皇伊利莎伯二世加冕同一天,我永远不忘,那是1953年6月2日。”

    “电话你打过许多次?”

    “没有,一次都没有。”

    “为什么?”

    “不敢。而且那时候电话是非常稀罕的东西。”

    “于是你就靠躲在树后等?”我笑了“下雨怎么办?”

    “张大嘴巴吃雨水解渴。”

    “如果那时葛小姐决定跟你私奔,你们会不会有幸福?”

    “决不。”

    “可是叶伯伯你这么本事。”我不相信。

    “她熬不过我的奋斗期就饿坏了。”

    “你不要小看她。”

    “是我不舍得叫她出来吃苦。”

    “后来她岂不是更苦。”

    “谁会料到时局有变。”他声音渐渐低下去。

    我问:“江苏那酒店谁负责?”

    “还有谁?”他微笑。

    “叶世球?”

    “聪明极了。”叶伯伯微笑。

    “是他我就不能去。”我坚决地说。

    “你这傻孩子,这么好的机会错过就没了,难道你一辈子为关太太换洗脸盆?”

    “我要想一想。”

    “去散散心也是好的,换个工作环境。”

    “那不是一项轻松的工作。”我说。

    “自然不是,世球会指点你。”

    “他到底是干什么的?”我说。

    “你不知道?他没同你说?他是麦基尔毕业的建筑师,你以为他是什么?”叶成秋说。

    总之我小看了他。

    三日后叶世球叫我到华之杰。

    他在开会时另有一副面孔,严肃得多,与平时的嬉皮笑脸有很大的出入,会议室中一共有七位专业人士,连同秘书共十五人,我排十六。

    世球还替我聘请了两位助手,我们这十余人,包括世球本人在内,全部是华之杰的雇员。叶伯伯存心要照顾我,所以才有资格滥竽充数。

    会议散了之后世球留住我。

    “你来看看这座酒店的草图。”

    他叫秘书把图纸捧过来。

    “这个长蛇阵摆得不错吧。全部两层楼建筑,依山分两级下来,对着一个天然湖泊。这是父亲与上头第一次合作,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我看他一眼,他故意给我压力,好让我向他诚服。

    我看牢图纸不出声。

    “做酒店的内部设计可不同别的房子啊,草图一出来你就得开工。这套图是你的,你同助手即时开工。三间餐厅、一个咖啡室,一所啤酒馆,这里是健体中心,隔壁是泳池,上下两层大堂,五十个单人房,七十间双人房,十间贵宾厅,全交给你了。”

    他笑吟吟地,像是要看我这件黄马褂穿不穿得下。

    我气:“华之杰大厦也是我设计的。”

    “难怪呢,那时我向父亲拿这个工程都拿不到。”

    “几时交货?”我问。

    “透视图在一个月内起货。”

    “时间上太克扣了,恐怕没有一觉好睡。”

    “嗄,你还打算睡觉呀?我过几天就要与园林建筑师去看看怎么利用那个天然湖,你不同我赶?”

    我坦白说:“我没想到你也会工作。”

    “之俊,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叶世球并不生气。

    他身边女人太多,我不敢相信他有时间做其他的事。

    “我的时间利用得好。”他振振有词。

    从那日开始,我真正忙起来。

    我助手的资历足可以充我师傅,两位都是女士,才华过人。事实上华之杰酒店一行十六人,女性占大半数。酒店管理一组亦是全女班,不但工作能力强,打扮也妖娆,每次开会,如入众香国,莺莺燕燕,不同味道的香水扑鼻而来,英语法文普通话齐飞,我冷眼看去,只觉叶世球其乐无边。

    他有他的好处,永远谈笑用兵,游戏人间,他的设计并无过人之处,也许一辈子不会成为第二个贝聿铭或亚瑟艾历逊,但是你别管,他有他的实用价值,非常实惠理智。

    我还是老样子,永恒地扎着头发,衬衫长裤平跟鞋,永无机会成为美女的强敌,我是友谊小姐的人才。

    最神秘的是我们的结构工程师,约四十上下年纪,穿香妮尔套装,十指尖尖,爱搽紫玫瑰色,头发天天做得无懈可击,说话上气不接下气。我做老板,就不敢用她。

    世球说她才能干呢,与当地工头争论最有一手。与上面合作,最痛苦的是她那个位置,因为两地建筑手法完全不同,工程进展上速度之别以光年计,一切靠她指挥争取。

    我对她很尊敬,真是人人都有优点,我呢,我有些什么好处,想半天也不得要领。

    谤本不明白世球为何要对我另眼相看。

    他百忙中还偷偷问我:“你几时再把头发放下来?几时我们再跳舞?”

    他怀中恐怕藏着一个录音机,只有一条声带,碰见每个女人都放一次。

    在这个期间,陶陶在拍电影,母亲任她监护人。

    我忙得忘了熄灯没换衣裳就可以睡得着。

    压力很大,半夜会得自床上坐起来,大声说:“不,我没有超出预算,我知道预算很重要。”小船不可重载。

    人家都是真材实料,独我没有。

    陶陶演的那个角色很可爱,是个小女学生,梳两角辫子,阴丹士林旗袍,她爱上了那个打扮,在家也作戏装。

    她外婆左右打量她,忽然取出一张照片给我看。

    我一看便笑着说“做戏照的也到了家了,怎么把相纸焙得黄黄的。”

    “这是我十七岁时的照片。”母亲说。

    嗄,跟陶陶可以说是一模一样,怎么看都看不出任何差别来。可怕的遗传。

    这张相片陶陶争着要“给我给我,我拿去给导演看。”

    我也不肯放“叶伯伯见过没有?”

    结果拿去翻印,每人珍藏一张。

    叶成秋见了说:“咦,这不是陶陶吗?”

    “不是,这是葛芬。”

    “我不相信,”他笑“怎么会像孪生儿?”

    “你应该记得。”我有责怪的意味。

    他侧着头“不,你母亲像你,不像陶陶。”

    有时候一个人的记忆会愚弄人。他把照片还我“几时上去开会?”

    “我很紧张,功夫倒是做得七七八八了。”

    “材料一概运进去,记住,工人在内地雇用,监起工来不是玩笑的,草图会议之后,初步正式图纸就得出来,你要紧紧贴住世球,他是灵魂,有他帮你,没有失败之理。”

    我频频点头。

    “别低估里头专业人士的能力,他们拿问题向你开火,答得慢些都会出漏子,要取得他们的信心。”

    其实我最怕突破、向前、创新。每天都是逼上梁山,前无退路,后有追兵。活生生逼出来的,心中有说不出的沧桑。

    “之俊,你自小没有父亲照顾,不要紧,我就是你的父亲,你要什么,便对我说,我包管叫你心满意足。”

    “我很心足,我已经够了。”

    叶伯伯笑“我从来没听人说够,你真傻。”

    我只得傻笑。

    世球这次为我真尽了力,几乎把着我的手臂来做,连开会时可能发生的问题都一一与我练习。

    我为这单工程瘦很多,他却依然故我,到这个时候,我对他的态度也有明显的改变。原来各人办事的姿态不一样,像我这种披头散发,握紧拳头,扑来扑去洒狗血之辈只好算第九流,只有心余力绌才会如此,人家经验老到,简直如吃豆腐,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事情办得妥妥帖帖。

    “后天要出发,”世球说“住三天,此行不比逛巴黎,你要有心理准备。”

    别的女同事不知会带些什么行李,我光是公事上的图样用具便一大箱。

    那日回到家,松口气,丑妇终于要见公婆,好歹替叶伯伯争口气,卖酒店房间要靠装修(食物科要生气了),非得替他争取百分之九十出售率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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