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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www.bqg.la,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全2册)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寻找怀梦草

    当第一片梧桐叶在南国的熏风中悠然飘落,墨溶就提着长长的青色钓竿直奔江边,一坐就是一整天。  圆天阁进进出出的人都能看见他,远远的江风中一袭缁衣岿然不动,仿佛淡墨烟水的画卷里一点冷凝的纯黑。  若是有人问他在做什么,他就回过头,笑笑说钓螃蟹呢。  这么急的江水里,哪里有螃蟹可钓?  不过也没有人会去追问。  圆天阁这种地方,任何一个剑客都不会去多嘴过问旁人的事情。如你是阁主面前的红人,多问了未免有谋与机要的嫌疑,恐怕遭人猜忌;如你近日正坐着冷板凳,那更是没有多说的必要。  古有姜太公钓鱼,今有墨剑客钓蟹。个中滋味,只有垂钓者自己心里清楚。自墨溶在庐山输给楼荻飞,圆天阁阁主欧阳觅剑便不怎么搭理这个倒霉败将。墨溶赋闲了大半年,就靠着螃蟹和花雕混日子,脸上的笑容倒比哪个名剑都浓郁,精气神儿比哪个少侠都健旺。譬如极受器重的名剑袁葛,整天忙进忙出,就只苦着一张脸,倒像是没人比他更艰难。偶然看见江边的钓蟹翁,总要驻足叹赞一番墨兄的风雅,末了总免不得一句“要请我吃螃蟹”。  人人都如是说,没人当真吃过墨溶的螃蟹。他命小童打了酒,关在房里自斟自饮,不会有别人来分他一个蟹钳。入秋后,他的叔叔墨寻无医生从外面回来了,偏偏要问墨溶的螃蟹。墨溶瞧着墨医生,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依旧是笑:“我的螃蟹从早上搁到晚上,早就白白地耽搁死了。”  “嗯?”  “搁死了的螃蟹,性极寒毒,可不能吃。”墨溶说。  墨医生了然,笑道:“跟你的老叔叔来这一套。我守着药铺子,什么没见过。别人怕吃了坏肚子,我却不怕。我有房陵州来的米酒,极是甘冽,携来与你同赏,也驱驱螃蟹的寒气。”  这种话听在墨溶耳朵里,不免心中一动。他卷起吊线,慢条斯理道:“袁葛刚从房陵州回来,莫非是他的酒?”  “是他的酒,你却不用领他的情。”墨医生说,“他从房陵州回来,一无所获,只有带些土特产打点上下。阁主气恼得很,也不理他,大家一窝蜂分了。”  墨溶知他必有下文,遂注目。  “我也是听唐小谢说的。”  欧阳觅剑的表妹唐小谢,本是建州唐氏的孤女,从小由天下第一名医沈瑄收养,长大后又在庐山派修习过几年。她一身好功夫,又漂亮机敏,因其义父、师门和圆天阁的三重面子,在江湖上交游甚广,消息灵通,深得人心,故而欧阳觅剑一力笼络她为己所用。圆天阁上上下下,无不把她当公主宠着让着。这样的人物,不是墨溶轻易攀得上的。不过墨医生曾经在君山向沈瑄问道,故而和唐小谢也有些交情。唐小谢爱酒又没量,墨医生有时陪她喝酒,喝完了还赠送一丸秘制的丁香不醉丹,香喷喷的十分讨女孩子欢心。在这圆天阁里,一般人——譬如墨溶——不知道的事情,墨医生偶尔先知道了,也无非是仗着和唐小谢这点酒肉交情。  “阁主最近不知为了什么,非要寻一味草药。但问遍各地药局,大多从未听说过这药。偶尔有个把老成郎中,说那根本不是什么草药,而是传说中的仙草,世间并无此物。只有问到沈先生那里,沈先生说,此物产于鄂西山中,巫峡深处,两百年前有人在长安东市贩卖此药,一枚金饼可换得此药一钱,大多被宫中收去了。黄巢之乱后,此药不复现于世间。但沈先生青年时游历巫峡一带,曾遇坛城云家的一个子弟,说他们家知道此药的下落。  “我们阁主得了这话,自然一心要去访坛城云家。事出机密,自然还是让袁葛去……”  墨溶听见“坛城云家”几个字,忽然心有触动,但飘飘忽忽地想不清楚,就问:“他找到草药了吗?”  “袁大侠的运气不太好……”  “欧阳觅剑总是相信这些连他自己都不如的人。”墨溶说。  “败了也就罢了,探点消息回来也好,可他在房陵州转了两个月,根本是连坛城的边儿都没摸着。阁主听他说完,当场就掀了桌子。”  “难道迷路了?”  “也许吧。”墨医生道,“其实这十几年来,江湖上就没有人到过坛城,也没有那里的任何消息……大家都以为他们早就被灭门了。”  墨溶拨弄着钓竿,若有所思。  “那种草叫作‘怀梦草’。”  “怀梦草。”墨溶念着这个奇怪的名字,欧阳觅剑寻找这种草做什么?怀梦,怀什么梦呢?他笑道,“袁葛做不到的事情,叔叔觉得我能做到吗?”  墨医生笑了笑,向前趋近一步,俯身贴着他的耳朵:“你一定能。”  墨溶知道,他的老叔卖了半天的关子,终于要揭开谜底了。  墨医生的袖管里滑出一个淡黄色的小小纸卷,正巧落在墨溶的手心里。墨溶展开一看,顿时心领神会:“叔叔竟然有去坛城的地图?这是哪里来的?”  墨医生含混着:“早年一个江湖上的朋友无意间留给我的。”  忽然,有东西上钩了。墨溶猛地一抖腕子,钓竿啪的一声飞出水面。

    林樾的梦

    积水中是他淡白的倒影,还有天空中一缕铅色的流云。  通往坛城的小路幽寂无人,青石板上只有他的足音,一步一步叩响。路边老松枝叶低垂,像人在梦中沉默不语。  雨后,黄昏。  潮湿的空气里,一只蝴蝶从人偶身后懒洋洋地飞起来,摇着红珍珠般的翅膀,一忽儿就掠到女墙那边。  他忽然停下来,然后一块瓦片在他的脚边跌成齑粉。  他有些不解,抬头四顾。只有湿润的灰色天空,向远方无尽铺展。风中,似传来一阵轻灵的耳语。  足音,一步一步,如跌落青石板的雨滴。  在一个爬满蛛网的门洞下面,他好像听见了那个声音。  “嘻嘻,你躲在这里做什么呀?”  身后,日光从门洞外泻下。一个淡紫色的小小身影,在半透明的日光中摇曳,像一朵初开的兰花。  “林樾,林樾……”  他看了一会儿,伸出手去,那淡淡的日光被指尖割裂,紫色的幻影骤然化作尘烟。闭上眼睛,踏着青石板继续往前,脚步更加缓慢了。  而比他的脚步更加缓慢的是时间。  路边几个破旧的人偶石像,不知是何年何月的遗迹,空荡荡的眼窝含着奇怪的微笑。一,二,三,四,五。石像前有一个石花瓶,花瓶里有一朵银色的曼陀罗花。  悒郁的风声,如歌般响起。  恍若谜局,他又走回了原地。  路的前面,蓦然竖起了一座高楼,而当他转身,背后也同样被高楼隔断。现在他被堵在四方的天井里。空气仿佛骤然间凝结,时间和重量都失去了意义。他看见路旁的一架小独轮车忽然开始轻盈飞舞,绕着他的头顶转了一圈,越来越多。无数架巨大的独轮车围作一团,从四面八方削过来。车轮如利刀一样,劈出阵阵冷风。  他并不出手,凝神听着风的方向,步履轻快地躲闪着。那些巨轮在他的长发间擦过,互相撞击着,迸出些星火,却丝毫没有毁坏,带着隐约的号叫又向他扑过来。  竟然这么厉害?他想着,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忽然他抽身踏入空中,俯瞰着那些轮子慢慢结集。于是他双手合十。  轮子全都停住了,顷刻间融化在空中,就像墨消散在水中一样。  他落回天井中,空气又开始慢慢地流转。一只珍珠红的蝴蝶叹息着,悠闲地飞过头顶。两枚金针从他的袖中飞向两旁,于是幻影中的高楼就溶解在黄昏的雾气里。  这一刹那,一道凌厉的金光刺向他的眉心。  他只得微叹一声——当金光插过鬓边的那一刻。  身后破屋的板壁上,一只蜘蛛被钉死了,青色血液顺着金针缓缓滴下。

    外面是一条小溪,流水琤淙而歌。溪上有一座小竹桥,竹桥的那边是开满野花的山坡,石阶顺山而上,蜿蜒不尽。  他有些惘然,坛城究竟在哪里呢?为什么记忆中如此清晰的地方,变成了一个谜局?  回头一看,是一张空白的脸。  三炷香之后,坛城终于来到他面前。  雨后的黄昏,暮色如血。他仰头去看,在夕阳下面,这百年老屋越发显得巨大而沉闷。那些积满了灰尘蛛网的房檐斗拱上,似乎隐隐地掠过一些幽微的什么、如轻风絮语般的什么,但是他想用眼光去捕捉的时候,却又什么都发现不了。  他揉了揉眼睛,发现地上的血色并不只是残阳的镜像,因为坛城下面还倒着一地的尸首,颈脖断处兀自流出汩汩的黑色液体,渗入被血渗透的泥地里。  尸首堆中,峭立着一个血红的背影。  他不由得站住了脚。  红衣人的手里还有最后一个牺牲者,一把银色小刀轻巧地掠过那个人的喉颈。血液飘到半空,然后如漫天花雨般纷纷洒落。  那一刻,他觉出了一丝恶心,甚至说是恐惧。他眼前这个红衣人的背影,给他一种特别异样的感受。  天空绯红,红衣人伸出两根手指,抹了抹刀上的残血,然后把手指放到唇边,有滋有味地吮吸起来。  他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喉音。  红衣人听见了,慢慢转过身来,看见了躲在阴影处的他。  他呆了呆。  没有来得及摸到自己的剑,两根薄而锐利的手指已经贴在他的颈上,如两只冰冷的虫豸。  他仿佛听见那把银色的小刀在他颈后轻轻划破皮肤的声音。  而捉着他的那只手,竟然冰冷得不像活物——怎么会?  这时他可以贴近着观察那人的脸了。贴得如此近,能够感觉到彼此的呼吸。而那人也在细细端详他。  看上去,那人轻得像一张宣纸,身形衣衫只是淡淡的血色在纸上渲染的潦草笔画。一张雪白冰冷的脸,似乎是透明的,还有——两只硕大的眼睛,眼仁竟也是雪白——黑夜的色彩统统涤尽,剩下一个空荡荡毫无意义的梦。  ——是她?怎么会是她?  他浑身战栗,一分一毫的力气也使不出来。他不敢看那人,却无法闭上眼。  后来的事情,他就一概不知道了。

    坛城旧主   当墨溶匆匆赶到坛城下,已是暮色低垂。  房陵州离江乡数百里之遥,深处鄂西僻远之地。古书云,其山势“纵横千里,山林四塞,其固高陵,如有房屋”,故名房陵。自秦汉建郡以来,就因其地势险峻、荒僻闭塞而成为传统的流放之地。古往今来,迁客商旅虽不绝于道,却从未有人能说出房陵州有多少山,山间有多少林,林边有多少路,路上有哪些村落人家。实在是因为地形过于神秘,有如迷宫。“万山四塞,历览不能穷其奥,载籍莫能详其形。”林中深处更有巨猿出没,行止缥缈无定,动辄劫杀商旅、挟持妇人,闻者莫不心惊。  这深邃的莽林却盛产名贵药材。房陵州深山里多有采药人家,善在莽林荒草间发现稀世奇材,世人稀罕的灵芝、山参,只是房陵州采药人背篓里的普通货物。最好的灵芝只长在悬崖绝壁上,飞鸟不度,猿猱难攀,而采药人却能把绝壁当作平地,攀登飞舞,望之如洞中仙人。这种技艺令武林中最厉害的轻功行家都喟叹不如。  而坛城云氏,就是这采药人家中最出名的一户。云家住地在深山最深处,有四件奇药是只有云家的人才能找得到的,叫“七叶一枝花、头顶一颗珠、江边一碗水、文王一支笔”。传到云残祖父这一代,云家早已不只是采药卖药的营生。以身涉险换得珍贵药材,也不过被夷陵城的药商或是医家们贱价收去,采药人始终生活清贫,尚不如江乡的农人。云残的父亲有幸读过几日书,头脑又好,便问一个游方的郎中收了几本不全的《本草》《内经》自学起来。俟稍有小成,即悬壶问世,一边卖药,一边给人看病。郎中自卖自药,当然比从前贵上好几倍——所幸他的药真有良效。而这手中独有好药的郎中,又比别人更能招揽病人。这番打算自然是名利双收。几十年经营下来,居然自成一家,名播江南,一度竟盖过了洞庭沈氏。  匆匆爬上最后一个山头,远望红日已经跌入远方不知哪一个深谷之中。东方的半边天漫过一片水样的深蓝,镶几片红云。山坡下的谷底里,黑沉沉一片房子,被晚间的山雾轻笼,看不清格局,仿佛规模不小。其间似乎有荧荧光亮,像灯烛又闪烁不定,像萤火又更明亮些,也许只是屋瓦上一点晚霞的反光罢了。  墨溶摸出地图,对着山形地势看了又看,横竖天色已晚,下去走走再说。  这片庄院围墙很高,暮色里几乎看不到边际。大门紧闭,阶上苔痕浓绿,狗尾草在夜风中悄然摇曳,风声萧疏,渺无灯火,令人怀疑这里到底还有没有人居住。  但是不一会儿,他就确信这里确实不同寻常——脚底滑了一下,似乎半陷在淤泥里,他低头一看,慌忙把脚挪开,泥地不知怎的是一种诡异的红色。慢慢蹲下去看,就闻见一股浓烈的血腥和腐烂气息,差点儿没呕出来。抬头四顾,这红色四散流淌,又聚成一个个小池,半凝固着结痂。  哪来这么多血?墨溶的脑子里瞬间闪过千万个念头。  不是不害怕的。盯着坛城的大门,慢慢后退,然后又停下。如果这时离开,他就前功尽弃,什么也得不到了。  他深吸一口气,试着叩响门环。  大门纹丝不动。这时他才注意到,两扇门的铜皮都锈死了……到底有多少年没有打开过?他看看自己的手,摸过门环之后,手心尽是铁锈的红色,腥得呛人。  良久,一扇矮小的角门打开了。随着那吱呀一声,他几乎觉得有一股散发着霉味的阴风从里面刮出。  “谁在外面?”他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  “圆天阁墨溶,求见坛城庄主。”  门开了。那是一个穿青的老苍头,一张脸像风干了的橘子皮。  “圆天阁,可有凭证?”  “欧阳阁主的鱼符为证。”  老苍头看了看那块小小的青玉鱼符,点头道:“久仰欧阳世家大名。只是舍下避居山野,与圆天阁素无来往。敢问郎君前来,有何贵干?”  “却是来求药的。” 老苍头说:“我家庄主年事已高,这些年闭门修身养性,早不做这门生意了,恐怕要让郎君失望。” 墨溶道:“叨扰尊上,确实惭愧。但据洞庭沈神医说,天下之大,除坛城云氏再无此药。故不得不觍颜相求。”  听见“沈神医”三个字,老仆踌躇了一下。  墨溶一看有戏,立刻道:“在下也不敢多烦,只需求得怀梦草,听凭……”  “怀梦草”三字刚出,那老苍头神色大变,再不等墨溶说完,哐的一声关上了门。  墨溶略吃一惊。他家果然有这草药。只是瞧这情形,不容易弄得出来。待要再敲门,却又退了几步,琢磨着索性翻墙而入。看这门前道路荒凉,老仆形容猥琐,只怕这云家早已败落,也没什么得力下人,硬闯又何妨?  一颗寒星悄悄地爬到黑黑的泥鳅脊上,在砖瓦间闪闪烁烁,墙内似乎传来一声叹息。  正要走开时,听得吱呀一声,那扇小门又开了,一根枯瘦的手指伸出来,朝他勾了勾。  墨溶也不犹豫,一低头闪身钻入了这座巨大的宅院。背后咔嗒一声,门锁上了。

    坛城果然很老了。老仆在前面领路,说请示过云庄主,庄主说,想见一见欧阳家的人,草药的事情……也是可以谈的。  “坛城冷落已久,路都没了,想来郎君一路找得辛苦。”  “还好,阁主吩咐下来,不敢辱使命。”  “敝姓章,立早章,乃是庄主身边的长随。”  他们穿过了一重重的屋宇。那都是些广厦大宅子,却因为年久失修,积满了灰尘和苍苔,丝毫看不出雕梁画栋原来的光彩。只是些朽烂的窗棂而已,连那些雕花扇格上重重叠叠的山水人物都昏沉沉的,散发着死亡的忧郁。  墨溶本以为花厅并不远。他跟着老苍头走了很久,穿过了一进又一进院落,似乎都一模一样的幽暗阴冷,草木蓬松,蒙了一层黏滞的夜色,令他无从判断是走到了哪里。他觉得,这些屋子里没有人气,也许根本没有住人。  这时节,整个坛城悄无声息,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声落在光滑的青石板路面上,单调的、湿漉漉的。他不由得越走越轻,很遗憾自己的脚步声遗失了似的。有那么一两回,他觉得,遗落了脚步声的后面,似乎有一双,不,是两双混沌细小的眼睛在注视他的背影。然而当他装作好奇打量,遽然回首,那里却是什么都没有,只有屋檐下一两茎碧绿的草叶在风中颤抖。  所谓的花厅,不过是一间破落的亭子。他注意到,周围有一些花木山石,似乎是后花园。把新客接到后花园,倒也稀奇,不知这古怪的云家庄主在玩什么花样。他只作不在意,端起茶杯,杯沿泛起雪白的乳花儿,一团温柔热辣。  花厅上爬着巨大的藤葛植物,密密层层的。时值暮春,这植物却是黝黑的,大半都枯死了。他看了半天,确认这是紫藤。他想,可惜了偌大一棵紫藤,长了怕有几十年才如此,却再也开不了花了。  等了许久,才见老苍头过来,挑了一只黄纸灯笼,说云庄主请墨郎过去叙话。墨溶忙起身跟上。老苍头却说不忙,从袖子里摸出一条黑绸子来:“实在对不住。我家庄主清修多年,本来是从不让外人打扰的。”  墨溶很识相地蒙上了眼睛。懵懂里觉出老苍头吹了灯笼,然后牵了他,摸黑绕了很远很远,又似乎爬进了地底下。等他终于拉掉了眼罩,看见自己在一间类似于书房的屋子里,桌上点了蜡烛。  昏黄的灯光下,藤椅里坐着一个老人。  墨溶不及细想,连忙俯身下拜:“见过云翁。”  半晌,并没有回答。  不知怎的,一种刺骨的寒意袭上身来。墨溶悄悄抬起眼睛,发现云残坐在那里,宛如一座雕像——不,一具僵尸,连动都不会动一下。  “请墨郎坐下。”  墨溶再次打了个寒战。老苍头的声音还是那么平淡无奇,可是那一刹,墨溶几乎有种想要当场逃遁的冲动。  老苍头轻咳了一声:“庄主请墨郎坐下。”  墨溶一惊,才发现自己果然还站着呢,于是拣了一个光线不太亮的位置坐了。云残依旧呆呆不动,朽烂树皮一样的脸跟他身上油亮的旧衣形成了鲜明对照,一双混浊的眼睛倒是毫不松懈地凸在外面。因为光线暗的缘故,瞳孔散得极大,一道道血丝像蛛网一样散布开。  正在墨溶悄悄打量的时候,那对眼睛忽然骨碌转了一下。  墨溶倒抽一口冷气。  “庄主想问问,”老苍头慢条斯理的声音再度响起,“墨郎所求为何?”  “我家欧阳公子寻怀梦草而不得,故求至府上,实无他意。”墨溶道。  “你可知道这怀梦草是做什么的?”  “汉朝《洞冥记》中记载:种火之山,有梦草,似蒲,色红,昼缩入地,夜则出,亦名怀梦。昔年汉武帝思念死去的李夫人,东方朔遂献梦草一枝,汉武帝怀之入眠,果然梦见了李夫人,因赐名怀梦草。”墨溶其实不大读书,不过这几句话,墨医生早就交代过,此时背诵,却也不难,“欧阳君也有一段心思,说出来未免英雄气短。只是我们做兄弟的,为他赴汤蹈火也不辞。还望庄主成全。”  老苍头又看看云翁,然后冲墨溶点点头,恭恭敬敬道:“既如此……我先把坛城的情况对墨郎讲讲。”  墨溶做了个手势,制止了他:“我可以和云翁直接谈吗?”  老苍头露出一个类似于苦笑的奇怪表情,又望了望云残。云残似乎闭了一下眼睛。  墨溶忽然想到,为什么云残一直保持这个姿势不动呢?  “不能够的。”老苍头用一种微叹的语气说,“十年前,庄主偶染奇疾,全身各处都僵硬了,也不能说话,就只能动动眼睛。他的意思,就都在这眼睛的转动里表示出来。”  墨溶不敢相信,还有这样的表达。  “我跟了庄主这么多年,他心中所想,能猜个十之七八。猜不出来,我就会问庄主,庄主眨一下眼睛,表示同意,连着眨两下眼睛,表示反对。这样就不会出差错了。”  “这——”墨溶忽然看见,云残的眼珠子又鼓了出来。  老苍头慌忙道:“庄主恕罪,某多言了。这些事情,原不足为外人道。”  云残焦黑的眼皮子迅速眨了两下。  苍头愣了愣:“其实告诉墨郎也是有必要的。万一有什么事情,他也可以直接向庄主请教。”  依然眨了两下。  老苍头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是了,知道这种方法的,坛城不过云娘子和我两个,当慎重使用。告诉墨郎的时候,要强调这些。”  云残终于郑重地闭了一下眼。  “那么,由我来向墨郎交代吧。”  云残又闭了一下眼睛。老苍头就在这种无声的命令下,开始了娓娓讲述。    “庄主坐在这张椅子上,已经有十年之久了。十年前一场大火,毁了整个坛城,毁了这个曾经名震江湖的医药世家。谁放的火、起因为何,直到今天也说不清……当年坛城云家人丁兴旺,一场大火之后,跑了十之八九,所剩者唯有我和云庄主,皆受重伤,在一间未倒的房屋暂且熬着。过了几日,我家小娘子云蕤回来了。庄主只有这一个女儿,本以为已经遇难,既然见她无恙,庄主不胜欢喜。孰料经此一难,小娘子性情大变,出手就打断了庄主的腿,将他拘在这地牢里,只着我老头儿一人服侍。小娘子自己做了坛城之主,重新买了仆役、招了守卫,将这地方铁桶般地把守起来。当时的她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却有如此心肠,实在令人胆寒。  “如今有剑客上门,我家庄主也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实对墨郎讲,怀梦草我家确有,但旁人无法拿到,其中有大关节,只有我家庄主才能破解。墨郎如肯费心,将我家庄主救出苦海,到时自当将怀梦草奉上。”  墨溶看着椅子上瘫痪如泥的云残,说:“不知府中防卫如何,如无绝顶高手护卫,凭我一己之力,将庄主带走也不难。”  “坛城不比当年,没几个像样的人了,只小娘子略有些武技。她身边几个家丁,皆不足道。”老苍头摇摇头。  墨溶狐疑道:“那……何谓救出苦海,请明示。”  “除掉逆女。”  墨溶再想不到,等着他的竟是亲父杀女这种荒诞事情。不知云家小娘子是何等人物,但为了怀梦草,先应承下来再说。  “娘子叫云蕤,今年二十有三了,尚未婚配。你见了她,再相机行事吧。”

    林樾的梦   一抹暗蓝在眼前一晃。  他睁开眼,正撞见一双眼睛凑到面前。那女孩在笑,笑意看似要满溢出来。他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女孩。  “你是谁?”  “先告诉我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我——怎么进来?”他努力地回想,然而记忆只到他走到坛城之下就断掉了。后面的事情,怎么也想不起来,似乎遇见了生命危险。  “就像一堆花肥似的摊在地上,怎么叫也叫不醒。”  他有些迷茫:“像……一堆花肥?”  那蓝衣女童看起来不过七八岁,一团孩子气,捂着嘴咯咯直笑,像是想起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我捡到你的时候,你躺在地上动都不动一下——这不是送上门的现成花肥吗?”  他连忙扯住女童:“你……你不是云蕤吧?”  听见这两个字,女童狐疑不定,忽然说:“好哇!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她猛地往后一飘,攀在窗棂上。白日有风,格子窗半开着,日光滚滚袭来。飞起的蓝裙下,似乎是空的,并没有腿脚。他惊得几乎失去了知觉。似乎蒙了很久,才渐渐听清对方的话:“……你叫什么?”  “林樾。”他脱口而出。  “你到坛城来做什么?”  “呃……”  “你是云残请来的?”  “不是。”  “不是他请的,你怎么会来这里,哼!”女童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你会功夫吧?你的功夫是哪一派的?”  “我……”他不能说实话,“自己学的。”  这个谎撒得实在不高明,他说完就后悔,倒不如跟她讲自己不会武技。  不过,那个女童听见这话似乎有些惧怕,抓紧了窗格子,又高声说:“你到底来做什么的,不说清楚,你马上就会变成花肥了哦。”  他深吸了一口气:“我是来找云蕤的,如果你认识她……”  “我不会带你去找她的!”那女童说,“你们这些外面来的,都是坏人!”  “我不是坏人。”他分辩着,“我是来救她——我们以前认识的。”  像风筝被猛地扯了一下,女童的身体倏忽飘出窗外。他扑过去想要抓住她,淡蓝色的衣角从手指间穿过。展眼看去,窗外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荒原梦旅   来的那一晚,墨溶见过云残之后,被老苍头带去拜见云娘子,只说是圆天阁来求药的,却把“怀梦草”先掩过不提。那么晚了,自然是没见到,只出来个小童,传话安排客人住下。  到第二日,除一个仆役用提盒送了一日三餐,并不见云娘子那边有人出来招呼。听命于云残的那个老苍头,也没再出现。  墨溶不敢随意走动,窥视着这座坛城,与那晚看见的并无差别。房屋虽广,却年久失修。大白日里不见人走动,确是家道破败的样子。  只这样破落的家族,不知现在做什么营生。既然根本没有几个看家护院的家丁,云残和那个老苍头想要离开,应不是难事,何以还能被云娘子拘禁?里面必有蹊跷。  虽然白日昭昭,他几乎怀疑那天晚上见到的云残主仆,是活人……还是鬼。  第三天,终于收到了云娘子的邀请。  那时他正在房中磨剑,一个小童过来说:“云娘子要出门,去的地方有点不安全,墨郎可否陪着一道去?”  墨溶打点了一下,忙跟着那童子去了。  这样的邀请倒也别致,原以为就此可以见到云娘子,不料小小一架香车,那女子只躲在帷幕后面,似乎并不打算跟他照面。墨溶微微失望。转眼看见一个小鬟侍立车边,捧着手巾拂尘,两只眼睛骨碌碌转着。发现他在打量她,小鬟毫不惊慌,扔给他一个莫测的笑。  随风飘的九子铃铛,在油壁香车的四周脉脉低语,仿佛万千梵音。  “启程吧。”小鬟说。  没有人说要到哪里去。坛城的后门通往后山上。城外弥漫着一种清晨的冰冷,湿寒之气如膏药一样贴在脊背上。山路很滑,腻腻的青苔在脚下溜过。这路面没有实感,仿佛踩在水上。然而铺满树林间隙的腐朽落叶,又在脚下发出有节奏的噗噗声——这也是唯一能够听到的声音。  不同寻常的感觉使墨溶本能地紧张起来。他知道云蕤在看他,隔着一道青布帘子。  据他这几日所见,坛城里的人不多,上至那老苍头下至小杂役,无一不是男人或男童,唯独云蕤身边这个小鬟是个剔透的女孩子。主仆二人,仿佛是灰暗尘埃里开出来的双生花。  但是,这香车边上随侍的男仆,一个个沉默僵硬如木偶一般。  绕着盘曲山路,他们攀到了山顶。墨溶有些意外地发现,山顶是一片荒原。  荒原上生满某种不知名的草,草色是萧疏的黄,一直没到膝下。露水冰凉,冷白的花朵叼在草尖儿上。走了这么久,天色却还未大亮,越来越浓重的寒雾在草叶上缓缓爬行。  空地上有一间不小的宅院。远远望去颇为气派,像是大户人家的府邸,有着老房子深不可测的浊气。  “你看见了吗?”  过了很久,墨溶才意识到这是云蕤在对他说话。  第一次听见她说话。潜意识里,他觉得云蕤的声音应该是尖锐的,清冷如寒山流涧一般的。没想到并非如此。  “你看见什么了?”  她的声音是哑的,甚至带有沉暗色彩,犹如流水底部停滞不前的泥沙,有一种暗藏魅惑的细腻质感。很久以后,墨溶才对自己承认,他就是在那一刻,被那水底的漩涡牢牢吸附了。  “一个宅子。”墨溶平静地说。  “那里,从前住了个女医生。”她说,“不过十年前,那个医生就已经走了。房子现在是空的。”  “医生?”  “嗯。那个医生啊,医术非常高明。我们坛城也有医道的传统,但是碰上疑难病症,还得麻烦她。有些稀奇的草药,我们不知来历,也还得去问她。”  “那位医生必是高人,却不知姓甚名谁,是何来历?”墨溶问。  云娘子并不回答,只是往下说:“你们圆天阁来问药,我不好说不给,只是你也亲见,我们云家早就不成了。故带你来她这里寻药。”  “可是,她不是已经走了吗?”  “她走的时候留下了很多药材,你只要进去,把你想要的东西拿出来就是了。那宅子是空的,没人拦着你。”  墨溶踌躇道:“不告而取,可使得?”  云娘子在帘幕后面,似乎冷笑了一声:“我说使得,就使得。”  墨溶愈觉古怪:“你——不一起过去?”  “我不去。”  “为什么?”  “因为……我很害怕嘛。”他听见她轻轻地笑着,嗓音忽然变得轻薄起来,像一把利刀。  那房子一定是个危险的所在,但他毫不犹豫地分开草丛。他一刻也不想留在这个女人身边了,她简直令他周身寒冷。  年久失修,宅子的门楣上都冒着一股衰朽的烟。门口的一对石狮子少了一只,另一只虽然勉强立着,左前足却也已经跛了。门是虚掩着的,墨溶一手把着剑,一手推开门,跨入院中。  庭院中和外面一样,生满了开白花的野草。穿过荒芜的庭院,正厅却有些意外的整洁。太师椅磨得精光锃亮,仿佛坐在上面的人刚刚离去。围屏雕刻着琴棋书画,象牙旧了,温润地泛着微黄。条案上的梅桩盆景似乎尚未死去,梅桩后面有一块湖石,湖石后面有一个月牙形的小洞。不知为什么,墨溶看着这月牙形的洞,就觉得里面是能够冒出点云雾来的。  正厅后面还有一进小院,院中花木扶疏,雅致宜人,一树白木兰花正独自摇落。墨溶骇然,他看见小院中央有一个莲花形的石雕鱼池,池中一群鲜红的锦鲤兀自活泼。  墨溶俯身察看那些锦鲤,心中古怪不已:如果这真是空宅,什么人在喂养锦鲤、侍弄花木?  正琢磨着,忽见水中映出自己的脸,竟然是空白的!  他大喊一声,跳开好几步远。  这时,似乎被他的喊声惊吓,有什么东西呼地飞了过去。墨溶猛然抬头,只看见对面二楼的窗口上,飞过一个浅绯色的影子。  墨溶定了定神,正要追上去看,忽然感觉背后有人走近。他犹豫着要不要回头看,结果听到一声轻笑。  是云娘子车旁的那个小鬟。  “磨蹭什么,还不快找你的药。”小鬟笑道,“别让小娘子等急了。”  “这宅子里的药房在哪里?”  “在哪里,这个啊,反正不在鱼缸里……总要你自己去找的吧。”小鬟道。  自己去找,墨溶皱眉。这时一条红鲤忽然跳出水面,溅出很大的水花。墨溶脸上被水珠儿冰了一下。  这种感觉,忽然让他毛骨悚然,像是意识深处浮出一道邪魅的微光,他本能地知道那是危险的,可又忍不住想伸出脑袋去张望。这时就仿佛有什么东西牵扯着他的脚步,他径直朝着二层小楼走去。挂锁一碰就开了。房间里只有一张书桌,砚台里的墨汁尚未干透。他已经习惯于这种非现实的场景了。书桌后面有一道楼梯,楼梯上隐隐留有金莲足印。墨溶小心地踏上去,楼板发出悠长的吱吱声。  楼上光线很暗,过了一会儿,才看清是一间还算华美的闺房。光线晃来晃去,房中有一面大镜子,架在犀牛望月的檀木架上。不知为什么,墨溶就是不敢去看那面镜子。屋檐下一个破旧的风铃,风铃的耳语在水洗过的日光中显得柔和而宁静。  下楼梯的时候闻到一缕药香,就好像有人告诉了他一样,他忽然省悟到楼下是秘密的药材库房。  不错,书桌对面的墙上有道不太显眼的暗门。门——当然是也没上锁的,墨溶推门进去,那种熟悉的药香扑面而来。  里面是满满一池殷红的鲜血,水面上漂浮着一个个幼小的人形,他们都没有脸孔。  “啊——啊——”  意识仿佛在瞬间崩溃,他发出兽一样的呻吟。那些小小的人形浮了上来,把他往血海中拉扯。湿漉漉的脚底想必全是血水,他摇摇晃晃地朝血池中栽倒。  “小溶!”  忽然听见有人这么叫他,遥远清晰的声音。是谁?  一个夭红的影子瞬间到了眼前。  “快过来,”万分焦急地,那人朝他伸出一只手。墨溶犹豫着,他看见女人雪白如玉的手腕上有一截红袖,其上绣了一朵妖媚无比的红牡丹。  “快——”女人不由分说地拽过他的衣领,拉着他冲了出去。  视线模糊,根本看不清那女人的脸。耳旁轰然一声——是这鬼楼倒了吗?  他又看见那金鱼池的水面,立刻闭上了眼睛。  “看着它!”女人威严的声音呵斥着,“小溶,自己看着它。”  他竟然乖乖地服从了那个女人的命令。  水中的自己,还是没有脸,只有一片意味深长的空白。  “跳进去!”  不——他不敢跳。他居然不敢——真的不敢。  背后的世界仿佛在坍塌,只剩下这鱼缸。那女人推了他一把,于是他坠入令人窒息的冷水之中,失去了意识。

    林樾的梦

    “这藤萝饼好吃吗?”  “好吃,真香啊。”  “还想吃吗?”  “还想。可是,我知道……没有了,唉……”  “我这里还有半个。”  “不要啦,你还没吃呢。”小男孩咽着口水,推开小女孩手里香喷喷的糕点。  “没关系,我都咬了几口了。”  “我不要,真的。”  “唉,白公就做了两个,供在娘的牌位前面,都不让我碰。若是两个都偷出来,他肯定会发现。偷一个,他大概发现不了吧。”  小男孩呆了呆,大概是觉得女孩的逻辑实在太冒险:“要是发现了呢?”  小女孩撇了撇嘴:“发现又怎样啊,饼都吃完了,还能吐出来?林樾你真是个胆小鬼。”  小男孩白皙的脸上泛出一道好看的红晕。他抿了抿嘴,不敢反驳什么。小女孩把手里的半个藤萝饼掰成了两块,一块给小男孩,一块塞进自己嘴里。  “云蕤……”  “哎?”  “剩下半个,我给碧眼留着。”小男孩掏出一块脏兮兮的手帕子,把那半个几乎破成粉末的藤萝饼裹好,“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找他出来玩儿。”  小女孩不屑道:“我昨天还听见鲁公公说,碧眼被他的娘亲关在家里读书,不让出来玩儿。等下次再有机会见面,这藤萝饼早就坏掉发霉了。再说,碧眼那个家伙……哼,我才不要给他呢。”  “为什么?”  小女孩使劲儿转着一双大眼睛,小小年纪,却似乎憋了一肚子想说又不忍说的话。想了半天,才道:“他有娘,才不稀罕我们的藤萝饼。”  “可是……”小男孩瞪着手里的藤萝饼,“可是那天……碧眼说过,叫我们不要忘了他的。有什么好玩的,都不要忘了他,他也发誓不会忘了我们。”  小男孩仿佛被自己的话语噎住了,说完这句,就再也吭不出一声。小女孩也不抬头。  藤萝花开得正艳。正午的日光透过密密罗织的藤萝架,洒下淡紫色的星星斑点,在这两个小孩的密语之间营造出一种梦境的意味。这个密不透风的角落里,藤花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植物气息。藤萝饼的甜蜜在舌尖消散殆尽(不删)之后,他们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不知为何,小男孩有些喘不过气,心想云蕤是故意沉默的吧。他提到了不该提及的事情,令彼此惶惑。她的姿态就像冷眼看着一个溺水的人。  然而当他鼓起勇气去看她的眼睛,发现她也显露出一种近乎溺毙的神态。  于是他放心了,这是他们彼此之间的眼神。  那一年,他们才不过九岁。  “不要忘了他……”过了良久,才听见那个名叫云蕤的小女孩发出一声微叹,她的声音很远,“不要忘了留给他的藤萝饼……”  小男孩林樾就常常被她这种天籁一样的哀伤所迷惑。  她说:“可是,怎么可能呢?很快,我们就会什么都不记得了啊。”  小男孩抬起头,阳光刺着他的眼睛,那些花朵开得真美,像孩子的梦。可是,到明年……连这紫藤花也未必还活着。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千万片花瓣低低垂下,化作了千万片紫色的嘴唇,妖媚的、轻浮的,吻向他的前额。浓郁香气中,所有的景色渐渐化为混沌,支离破碎,四周只有花朵们翻动的嘴唇——它们在说什么?  “什么都不记得了……”  “什么都不记得了……”  “什么都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自他从血海中苏醒,这已经是第三天了。他确信这里就是幼时居住过的坛城,只是已经变成一座空宅。砖石上爬满了青苔,巷陌间飘浮着薄雾,雪白的日光在屋瓦上孤独地跳跃着,亦真亦幻,如梦如烟。  他走遍了每一个角落。除了最初那个诡异的女童,他没有遇见一个人,也没有任何发现。  这么多年之后回到坛城,他才发现他并不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下山之前,师父对他讲过佛经,坛城是佛经中的幻境。但他并不学佛,不能参透其中的意义。而现实中的这个坛城,只是一座普通宅院。他在废墟中穿梭,幼年时代的一些记忆慢慢打开,答案似乎就在眼前,只隔了一层轻纱雾幛。  “林樾,我知道的事情,已经全部告诉你了。剩下的,要你自己去寻找。”  然而,云蕤离他咫尺,他却在一片迷茫中。手指在轻纱雾幛上滑动、逡巡,不知道应该在何处捅破它。他现在应该做什么呢?  似乎有人在偷窥他,一直都是。指尖轻压,窗纸发出细微的脆裂声。  似乎有黑衣的影子在房檐上掠过。  “云蕤!”他追了出去,“云蕤!”  院子里阳光如洗。有一个杂役路过,瞪了他一眼。他骇然噤声。  难道只是一只黑猫?  他悻悻地回到自己栖身的小屋里。刚才的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不由自主地坐回了阴暗角落里,自己的铺板上。  卷好的被褥忽然翻起。  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他就被一双铁硬的臂膀死死压住了。  “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何门何派?”  那个男子连珠炮似的发问,强烈的气息扑到他脸上,散发出一股辛辣的意味。他觉得难受,扭过脖子,避开这男子咄咄逼人的气势。  “快说,你又不是哑巴!”  对方狠狠掰过他的脸,就差给他一巴掌了。他没有听懂那人的话,却一个翻身就把他弹开。那人被他强劲的力道骇住了,情急之下回手扣他。他手指一滑,死死掐住了那人的手腕。下一个动作,就是把对方狠狠地反压在身下。  “好厉害的身手!”那人喃喃道。  他回敬了一个冷笑:“报上你的名字来。”  墨溶优雅地躺着,微笑不语。  此时两人逼得极近,他的睫毛几乎扫到对手的脸上。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眼底,就像趴在井栏上看古井深处的幽泉。忽然,他看到泉水中浮起奇异的色泽——  他猛然扭过头,怎么会这样?  眨眨眼睛,再次望向那对瞳孔——暗夜的黑,伸手不见五指,却森森然泛出一股绿意。他想他是看错了,可是越看越绿——丛林一样无边的绿,向他的世界席卷而来。  他惊慌失措,虽然手还没有松开,可是心却已经松开了。  对方显然能够察觉到他的松懈,但也没有动,等着他。两人就这么对峙着,保持一种奇怪的姿势。  “碧眼……哥哥。”时隔七年,时间的灰烬沙哑了多少声音,但他还是尽力叫出了这个名字。  墨溶显然被迷惑住:“你是谁?”  “我是林樾。”  “林樾是谁?”  “你不知道林樾是谁吗?”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懂?”  “碧眼又是什么?”  “原来你真的忘记了。”他颓然倒下,仰面躺在榻上。  白雾游移,日光缤纷,坛城清寂如同仙人的宫阙。墨溶靠在窗前,背对着林樾。窗外的花圃里,野草长到了齐腰高,一朵残存的龙胆花绽放出触目的深紫色。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清这个院子唯一的入口,墨溶心想。  “你见过云蕤了吗?”林樾有些虚脱,两条腿挂在木板床边儿上,茫然地晃着。  “见过了。”从头到尾墨溶只听见小轿里奇怪的人声,不过这也算见过了吧,“她大概是打算杀我,这个女人不简单。”  “不是那样的,”林樾争辩着,“她应该还记得你,怎会杀你呢?”  墨溶不解其意,冷笑道:“你是疯子吗?”  听见这话,林樾有些难过,用一种悲悯的眼神望他。墨溶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难道我们以前真的认识?”  “当然了。九岁的时候,你、我还有云蕤,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别开玩笑了,”墨溶不耐烦道,“九岁?我大概在叔叔的药房里偷枸杞吃呢。”  “我说的是真的,碧眼哥哥。”  “你为什么总是叫我碧眼?”  “因为这是你的小名。”  “我哪有这种小名?跟女人一样。”  林樾有点想笑:“因为你的眼睛是绿的。”  “谁说的?”墨溶愤愤,“我明明是一双黑眼睛。”  林樾从枕边抓起一面小铜镜,递给墨溶,诚恳道:“你大概是长大以后变黑了,可是眼睛深处,还是有一点点绿的,不信你仔细看看。”  墨溶将信将疑接过来,随便看了一眼:“哪有,我自己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我还不清楚。你少跟我胡说八道。”  林樾坐在床边,垂着头,压根儿没有注意到他的敌意,只顾自己幽幽地说着:“你姓墨,可是我们叫你碧眼哥哥,因为你的眼睛是绿的,在阳光下看,就像两块翡翠。你的家在坛城外面,不过你的母亲经常领着你到坛城来做客。那时你胆子小,不敢一个人待在家里。”林樾是在认真向他回忆往事吗?这个少年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却有一种难言的魔力。一种挫败感暗暗爬上墨溶的心头。  “家母很早就亡故了,我是跟着叔叔长大的。”墨溶忍不住辩解着。  “哦……对不起。”林樾立刻道歉,“那时候,我听见你叫那位夫人为母亲。云蕤也这么说。”  “我认识云蕤?”  “是啊。那时候,坛城里有好多孩子,我们都认识你。你常和我们玩儿在一起。你年纪最大,我们都是九岁,你已经十岁了。”  “等等……你们是谁?”  “我们是……”林樾的脸上浮出一抹奇异的微笑,“万树园的囚徒啊。”  墨溶一惊。这个恬静如水的人身上倏忽闪过一丝邪气,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墨溶不禁倒退两步,猛然奔出门外:“我听不懂你的话,你根本就是个疯子!”  墨溶跑了一阵子,直到再看不见林樾。       昨天墨溶醒来之后,发现自己从荒原上又回到了坛城。大约是云蕤主仆救了他。举目四顾,坛城忽然变得更加奇怪。清冷的雾气遮天蔽日,织成一张灰白色的巨网,将整个坛城容纳其中。日头未落,尚不觉冷,只觉视线迷茫不辨方向。  一切看起来依然井井有条,却十分冷清,所有的人都不见了。不仅老苍头和云残没有再出现,不仅云娘子主仆依旧隐匿行踪,就连为数不多的那些个沉默的仆役也都消失了踪迹。墨溶在坛城走上走下,一个人也没有遇见,直到今天碰见这个叫林樾的少年。  可是,林樾非但没有为他解开谜底,反而令迷雾越来越浓重,他几乎快忘记了自己的本意。  林樾,是什么来历?他说的那些话,是真言还是乱语呢?如果是真的……那么,他是那个碧眼哥哥?他是谁?他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那个身着红衣的女子叫他小溶,她又是谁?  坛城里空无一人。所有的禁锢都来自诡异气氛造成的无形压力,让人不敢涉足任何一个未知空间。  他甚至怀疑,进入坛城的第一个夜晚,他是否真的被带去见了云残。抑或那只是一个噩梦,抑或……他见到的是云残的鬼魂?子不语怪力乱神。鬼神一说,本属荒诞,就算他要相信,手里的腰刀也不能相信吧?但是云娘子肯定还在坛城里面的某个角落,真真切切地生活着。那天的事情之后,他越发相信这一切的秘密都操纵在她手里。

    林樾的梦   这是一间很大很大的屋子。四下里看看,屋子里光线很明亮,四周开了窗。每扇窗下有一张床,床上铺着舒适的棉布被褥。床与床之间,用白色的帷幕分隔开视线。风从窗外吹进来,轻柔的白色帷幕飘飘扬扬,仿佛是梦境中的情景。    房中并无一人。林樾躺在房间正中的走道上,爬起来,有点头痛,不觉走到一扇窗前,想换一口气。窗外绿树成荫,春天明媚而潮湿。他有些吃惊,揉了揉眼睛想要细看,忽然听见背后窸窸窣窣的,像有人在角落里呼吸。  林樾心中一抖。鬼使神差一般,他冲到其中一张床前,一把抓开了布帘子。  床上果然坐着一个小男孩。  不过八九岁的孩子,长着一双小鸟般温柔清亮的眼睛,正无辜地瞪着他。  “大哥哥……”  林樾盯着这孩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觉得毛骨悚然!  这个……不就是幼年时代的自己吗?  “大哥哥……”像是很久都没有等到一个人,那孩子很急切地想要说什么,却又不太敢说的样子。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他回到了过去,而且,与从前的自己直面?那幼年的孩子虽然无法认出本身的成年模样,可是他要怎么跟“自己”对话呢?  他,到底遇见了什么?  就当他是不相干的一个孩子吧:“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林樾,今天刚来。”  果然。  旧日的记忆在他的脑海里复苏。孩子说刚来,那么,这是当年,七岁的他第一次进入坛城时。  那天师父牵了他来到一个奇怪的大宅院里,求见庄主云残。庄主出门访客去了。师父默默地喝完了一杯茶,就按照事先的约定,把他留在这里,然后独自离开。  七岁的他不能违拗,低垂眉眼,乖乖地坐在人家指定的位子上。师父的白衫如风一样掠过漆黑的门廊,然后融入坛城冷漠无情的夕阳中。那时他尚不知这是命运颠覆的开端。然而这样的印象,足以成为孤独记忆的一个冰冷开端。白衫一角延绵,铺展,几乎涨满了整个童年时代。  很多年后,他羞涩地跟师父提起此事,师父也只能歉然:“我只听云姑说万树园是小孩子们的极乐世界,才将你暂时托付给云残,还能跟着他学点东西。谁想到那么多古怪。早知如此,去南海游历,也带上你就好了。”  师父舍他而去。坛城的总管把他领入那个被称为“万树园”的地方。飘满白帘子的房间里,他被指定了一张床。他呆呆地坐在那里,等不到人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窗外传来一阵阵的童音,仿佛是一大群孩子在念书。下意识地去听,却又听不出这念的是什么。小男孩仿佛自言自语,又好像在对面前的林樾说:“我不知道……可不可以不待在这里?我可不可以,不待在……这里。”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呢?他进入坛城的第一日,肯定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件,把他的生活弄得七零八落、与众不同。然而究竟是什么,他却想不起来。他并没有失去记忆,然而七岁那年某月某日的事情,不可能从回忆中完整地挖掘出来。人善于遗忘胜于记忆。  如果,这是他回到了过往,那么如果他做点什么事情,比如带着这个小男孩离开,追上南去的师父。那么,今日的他就会截然不同了吧?  不,这不是回到过去。他不可能再次踏入时间的这一段流水。这一定不是过往失去的那个世界,而是梦境。他一定是睡着了,在梦中回忆起了不愉快的往昔。  那么,自己的记忆不能补完,梦也就无法延续下去。想到此处,林樾一阵揪心。这些年他迷惑不解,想要回忆当初的每一个细节,但是记忆总是在跟他捉迷藏。时间的力量如此强大,哪怕当年信誓旦旦“我一定不会忘了”的事情,到最后也成了片言只字的哑谜。  呵,为什么要去想,他竟然是不愿意从噩梦中醒来的吗?  “你是谁啊?”小男孩的林樾懵懂地问。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林樾赶快躲了起来。来人把一套青布衣服放在小男孩床头,命他立刻换上,然后转身离去。小男孩微弱地嗯了一声。抬起头来,看见林樾消失不见,不由得紧张地叫着:“大哥哥——”  林樾藏在帘子后面,没有出来。小男孩压低声音又唤了几声,仍是没看见人。等了一会儿,才像是勉强决定不去理会那个“大哥哥”了。他捧着万树园的衣衫看了一会儿,又犹豫了半天,才脱下了风尘仆仆的旧衫。  林樾从远处看着,小男孩低头,专注地整理着衣服,蝴蝶骨从背后竖了起来,勒成一个细细的八字。  忽然窗外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门开了,门外站着一个相貌平庸的中年书生。  书生撑着门,背后钻出一溜儿男孩女孩,都是七八岁的样子,一色的青布衣衫,排成齐齐一队,一个个低眉顺眼地从书生的胳膊底下钻了进来。  是万树园的孩子们散学回来了。  可是一群小孩子进得门来,却是不笑不闹、不言不语,一个个噤若寒蝉,连踩在地板上的足音,都是相当一致的沉闷。  那些孩子都不是兄弟姊妹,高矮胖瘦、清秀圆融,面容长相各个不同。然而奇怪的是,一眼看上去,却好似都长了同一张脸。细细看去五官都模糊不清,仿佛融为茫茫的一团。  因为,他们都毫无表情。童稚的小脸上,不是沉思默想,也不是麻木不仁,而是一片绝对、绝对的空白。  “今天的经文都背熟了吗?”  “背熟了。”齐齐的童音回答。   背熟了,记住了。  这样的声音砸在林樾的心窍上,令他为之一抖。过往的岁月扑面而来,记忆就像埋藏千年的古莲子一样,忽然间萌芽,破土,衍生,瞬间开出令人惊异的花朵。可是,这样的莲花不会自己开放。这些遥远的记忆,任谁也是无法自己开启的。十七岁的少年,会在一瞬间记起自己七岁时的每一个情景,分分毫毫都清晰得就像有人在他面前重演。怎么可能呢?到底是谁在暗示他,在诱导他?他看见的,到底是什么?  那些孩童的脸,一张一张打量过来。疑惑渐渐被强烈的激动感所压倒了——他认得他们,认得他们的!甚至有些人的名字,也都能脱口而出。  而那中年书生,他记得他姓章,被当年的他们呼为“章先生”。  孩子们鱼贯而入,一个一个坐到各自床前,低着头,把手放在双膝上。章先生如例行公事般吩咐:“大家在这里等着,一会儿去前面吃中饭。”孩子们齐应一声:“是。”章先生正欲走开,眼光落在了幼年的林樾身上。  那孩子穿着不甚合身的青衣,睁着一双大眼睛瞪着众人,显得格格不入。  “新来的?”章先生问。  林樾点点头。  “还没见过庄主?”  “嗯。”  章先生笑笑,走过来摸摸小林樾的头:“不要怕,以后这里就是你家了。”  “哎。”小林樾低声应着。他猜新伙伴们应该都在打量他,于是尽力在唇角扯出一个乖巧的微笑,同时用余光瞟了瞟离他最近的一位。第一次在同伴面前露面,竭力地要留个好印象。  可是,对方毫无反应,只是垂着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小林樾疑惑地张望着,发现所有的孩子都没有看他。他不敢相信,也顾不得害羞了,将新同伴们一个一个地打量过来。真的,没有人理会他,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  他们全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雕像,仿佛他们自己也根本就不存在。  这是怎么一回事?  强烈的寒意从脚底涌起。  “那么,你先跟我过来。”章先生站在门口,朝小林樾招招手。  小林樾的床位在大屋的最里面,要走到门口去,必须从两行床铺之间穿过。他觉得他不是走在房间的走道上,而是踏入了一条冰冷的河流。虽然谁都没有在看他,然而就在身侧,那种莫测的黑暗阴冷,一点点地漫过了脚背、膝盖、腰眼、颈脖……他拖着僵硬的脚步走了过去。  “哇——”小林樾忽然大叫一声,  冰河没顶,他在极度的孤立和恐惧中崩溃了,双膝一软,昏倒在地上。  而躲在角落里偷看的十七岁的林樾,也几乎被这莫名的一幕击溃。他死死掐住遮挡自己的窗帘,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章先生木然无语,把小男孩拎了出去。那些孩子仍然一动不动,仿佛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  过了一会儿,一个低微而清晰的声音从门边传过来:“胆小鬼。”  一片僵冷中,这三个字如有魔力,拨动了十七岁少年林樾心中一处清冷的悸动。  他向那边望过去,看见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小的影子,穿着雪青色的夹衣,梳着双鬟,嘴角竟还斜斜地吊着一缕生动的笑意。  “云蕤。”

    “正主儿出来了呢。”小意微笑道。  水缸中的锦鲤都消失了,水面映着清亮的长空,每个人的脸都清清楚楚。  云娘子点头:“看来我没猜错。这一个小林樾才是至关重要的人。墨溶果然什么都忘了。没用的人,留着他平添麻烦。”  “娘子的意思,”小意试探着,“这就把墨溶杀了?”  “嗯。”云娘子点头,抓了金刚杵出门去。小意知她是要去杀墨溶,连忙提脚跟上。  然而关押墨溶的那间暗房里,一个人也没有了。  “跑了?”云娘子惊诧。  “真的呢……”小意慌慌张张地翻找,墨溶消失得一个脚印都没有留下,“捆得那么结实,他怎么跑掉的,莫非有内贼?”  “怎么办?”云娘子恼怒了,沉下声音呵斥着,“没有人血,怀梦草马上就要坏掉的,到时——”  “娘子,”小意打断了她的话,语气里也隐然不满起来,“这不能怪奴婢……坛城如今这个样子,根本没有人手啊。”  云娘子横了她一眼。  “临时找不到墨溶,”小意轻声道,“其实老章一直都还在……”  “不能动那个老章,不然云老头子要跟我们拼命的。”  “轿夫还剩三个。”  “先用掉一个吧,救救急。”  “那又管不了几天。”  “管一天是一天。”  “是。”小意恭恭敬敬地接过娘子手里的金刚杵。“使用”轿夫这样的事情,云娘子不可能亲自动手的。  “弄完了赶紧回到这里来,我们一起去找那个叫墨溶的。”  “是。”小意抱着金刚杵退了出去,出门时不经意地瞟了云娘子一眼。云娘子脸上妆容浓重,看不清什么表情。  关押墨溶的那间屋子,就像早已荒芜的坛城里的每一个房间一样,简单到了极致。一床一凳,四壁空空。虽然小意认真地翻找了一会儿,但其实一眼就能看出,根本不可能有人躲在这里。云娘子仿佛是想透一口气,走到唯一的一扇窗户边上,推开窗扇,往外张望。  “难道是老头子的人救走了他?”她想着。可是,这些年云残何曾能够从她手里带走一个人呢?  那天墨溶在荒原上失手昏迷,云娘子给他灌了三杯怀梦草汤,将他诱入水缸中的幻境。这三杯汤少说也能管上十天,怎会这么快就让他自己跑了?是怀梦草的药力在减退吗?  还是要尽快找到母株才行。虽然墨溶已经醒转,那个叫林樾的还在幻境中游荡——那才是她最大的指望:“我看关键还在小林樾,让他在里面继续走走好了,说不定能找到她的藏身之处。”  “万一——娘子,你可别怪我乌鸦嘴,”小意笑道,“万一,连这个小林樾都找不到呢?那岂不是糟了糕?”  “那就大家一起死好了。”云娘子冷冷道,“我早就无所谓了。”    林樾的梦   小林樾醒转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仍旧睡在角落里属于他的小床上。他微微抬起头,看见其他的孩子都已经躺到了各自的床上,盖着白色被单。窗外阳光明媚,他想这应该是午睡吧。所有的人都闭了眼,发出均匀的呼吸。昏迷之前,弥漫在这间屋子里的恐怖感已经消退了。没有任何旁人视线的空间里,他这才略微心安,于是静静躺倒,望着天花板。这时他觉得饿了,可惜,已经错过了午饭。  饥饿的感觉一旦从恐惧后面探出脑袋来,就会肆无忌惮,愈演愈烈。可是他没有那个胆子起来找吃的,只能默默忍着。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仿佛有人在密语。  本已平静的心,一下子又抽紧了。  他揪住被角,一面不敢听,一面孩童旺盛的好奇心又使他竖起了耳朵。  是他们在密语,那些同室的孩子。不是所有的人,是其中的三四个。  话语声十分低沉,但却没有上午那种氛围下的冷意,似乎是彼此郑重地商量着什么。但听不清具体内容。  小林樾忍不住再次撑了起来,一抬头,正好撞见了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他又吃了一惊,吓得呆在那里。  他看见那双眼睛的主人,是个和他年纪相若的小女孩。不过这女孩并没有躺在某一张床位上,却是悠悠地坐在正对着小林樾的一个窗台上晃着两条腿。窗台下那个铺位上竟然围坐了三个男孩子,仿佛热切地拥着一个首领。此时他们停下了议论,一齐看着小林樾,颇为严肃的模样。  为首的女孩眨了眨眼,俯身翻了下他们那张床铺上的枕头,又看了小林樾一眼。  小林樾立刻翻开自己的枕头,下面藏着一个油纸包,包里面是三只尚且温热的素馅馒头。饥饿的他顾不得那么多,立刻往嘴里塞了一只。  女孩见状,粲然一笑,她背后的窗外是一片正午的阳光,这使得她的笑容分外温暖。  小林樾忽然有些想流泪,他张了张嘴,要说些什么。这时忽然传来了一阵布鞋的脚步声。  只在一眨眼间,三个男孩就躺回了自己的铺位,仿佛一直睡得很熟的模样。  小林樾立刻把剩下的馒头一股脑塞入嘴里。  再抬头看,窗台上的小女孩已经消失了。   云蕤沿着坛城的小巷一路跑去,并未留意到身后跟随的眼睛。十七岁的林樾独自躲在街角,看她春衫摇曳的背影,过往的岁月真切地摆在眼前——然而哀伤失落中,这场景变得如此恍惚,他动荡的心情已经到了不辨真假的地步。那一对梳得细细的辫子,在淡青色的小巷深处渐渐消融。  时年七岁的云蕤和七岁的小林樾第一次相见,日光如雪,锐利地划开了尘封已久的记忆。明明早就模糊了的远年旧事,是谁如此刻意安排,令他重新目睹了这一切?  七岁那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所有的秘密,都藏在这遮天云雾之中吗?

    水面上荡漾着天光云影。云娘子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水中的镜像。十七岁的林樾踉跄而行,显出了一些失神的模样,令云娘子有些担心。小意回来了,说轿夫已经杀死。云娘子点点头,领了她出去,说一定要把墨溶抓出来。  “那个人怎么办?”小意瞟了一眼水缸之中林樾的影像。  “让他慢慢找。”云娘子懒懒道,“找到怀梦草的母株,就杀掉他。”

    现实中的重逢   墨溶躲在房梁上,芦草编成的帏盖遮挡了他。通过小小的缝隙,他能够看见云娘子影影绰绰的样子,并且一字不落地听到了云娘子和小意的对白。  他感到惊诧,不过仔细盘算下,又有些宽慰。倘若云娘子是个足够有经验的人,他不可能藏得住。看来这个云娘子确实只懂得杀人而已。  主仆二人出去之后,墨溶轻巧地从房梁上下来。  他还记得梦境中的情形,那个迷失的少年林樾说了许多奇怪的话,其中也许有解开坛城秘密的钥匙。  他得把林樾找出来唤醒,好好盘问一番,不然,那妖孽的主仆二人早晚会用金刚杵砸死他。好在,在真实的坛城并不像梦境里那么容易迷路,也并没有太多碍手碍脚的仆人,所以找一个被关押的活人不算太困难。  很快,他就在一间小柴房里找到了沉睡中的少年。  林樾就像一个困倦不堪却被人从梦中生生拽起的小孩子,尚未发现周遭的改变,就被一只铁钳一样的手拖入了现实。  当他看清了墨溶那张紧绷的脸,不由得手腕一滑,灵巧地脱出了对方的控制,摆出一副防御的姿势。  墨溶也不在意,急欲对他剖白,不料林樾却先悟了过来:“碧眼哥哥,你……”  墨溶愣了愣。梦中曾出现的这个称呼再次唤起他的疑虑:林樾不像是说谎的人,而云娘子所言也当事出有因。他琢磨了一下林樾的身法,道:“你是巫山弟子吧?”  林樾抿了抿嘴,只是瞪着他。  “你不承认也没用,我看出来了。”墨溶一字一句道,“这坛城里应该几乎没有人了。庄主还在,不过我不知道他藏在什么地方,估计他不敢出来。能动手的人就剩我、云蕤主仆,还有就是你。云蕤主仆两人不是好东西,我得和她们斗一场,你得帮我。”  林樾一脸茫然:“为什么我就应该帮你?”  墨溶实在忍不住了,教训道:“出来走江湖,就该懂规矩。我是圆天阁的人,你是巫山的人,我们两家虽然不是盟友,可也算武林同道。这坛城从来就是个旁门左道的地方,何况这云蕤不明不白。到底她现在是个什么角色,我们都不明白。我奉圆天阁主之命来坛城找草药。现在事情麻烦了,我们俩要齐心合力才能走出去。”  林樾慢慢地说:“我知道圆天阁,可那和我没关系。”  墨溶闭了闭眼:“你看不起圆天阁也好,她杀了我,下一个要杀的就是你。她是个心如蛇蝎的女人。”  忽然,林樾脸上浮出一个奇异的笑:“我一点都不意外呢。”  墨溶骇然。  “我千里迢迢来找她,当然想看到她平安喜乐。可是在这样的地方度过十年,她当真变得杀人成性,我也不太意外。”  语气中彻骨的悲凉是墨溶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你到底在说什么?”  “那都是早已注定的啊。”  注定了什么?记忆的无力感再次袭击了墨溶。仿佛真有什么东西早已注定,他却找不到这句话的源头,只是茫然追问:“为什么?为什么是注定的?”  林樾摇摇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好吧,你管我叫碧眼哥哥。”墨溶道,“我不知道我有这样一个名字。你说我早年的经历有古怪,我却什么也不记得。你来告诉我,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都忘了。”  一边说他一边竟有些惶恐。八九岁时的记忆,真的有些刻板苍白。假如说,幼年时代的事情总不可能记忆完全,可为什么记得的事情也透着一种虚构的气象?  林樾抬起头,看着那双渗透着隐约绿意的黑色眸子,小心翼翼道:“还记得《曼陀罗经》吗?”  《曼陀罗经》?  墨溶心中一震。  “如是诸佛,各个安里无量众生于佛正道。一一诸佛,又放百千光明,普为十方说微妙法。一一光中,出三十六百千亿佛,身色紫金,相好殊特。一一华中,出三十六百千亿光。青色青光,白色白光,玄黄朱紫,光色赫然,炜烨焕烂,明曜日月。又众宝莲华周满世界,一一宝华百千亿叶,其华光明无量种色……”  这就是《曼陀罗经》?听起来,跟他在寺庙里听到的佛经没有什么不同。  “是的,你当然不记得了。”林樾苦笑着,像是自言自语,“你不是万树园的孩子,你只是听见我们念过,即使当年印象深刻,现在也该忘得差不多了。”  若在以前,墨溶听见林樾这种说法,定然认为他又在梦呓了。然而此时,墨溶却明白,他说的也许是真的。  “这段经文很长,一遍念下来,要花费一个多时辰。不过我们每天都要念一遍。日复一日,即使是如此复杂的经文,最后也是人人倒背如流。  “碧眼哥哥,其实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是有家的。然而我们却是无父无母的孩子,被云庄主收留教养。云庄主有钱,有学问,又是个居士善人。我们做他的孩子,也要跟着吃斋念佛。  “很多年以后,我已经回到师父身边了,过往的记忆渐渐变得不甚清晰。但是,不管时间过了多久,这一篇经文我还能一字不落地背出来。”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了。  “就是你刚才背诵的那些?”墨溶等了等,不见他继续,不得不提示他一声。  “不过,如果可以,我宁愿永远不记得这个东西,就像你一样。永远不记得。”林樾说,“每天都要念一遍,然后要听云庄主和章先生讲解,一些奇怪的故事、奇特的道理。起初觉得好玩,次数多了,就感到无聊。再后来,佛经都背下来了,甚至云庄主的那些讲解也都能够一字一句地铭记在心,然而念经——讲课这种相同的事情,还是天天在重复。我们有的人就害怕起来。”  “为什么?”  林樾盯住惨白的窗。直到今天,他的语声依然浸透着丝丝恐怖:“因为,我们发现,自己的记忆渐渐地消失了!”  墨溶不解:“你们不是都能够把这个经文倒背如流吗,为什么又说记忆消失了?”  林樾摇摇头:“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记忆,指的不是经文,而是我们这些万树园的孩子各自的回忆。这东西一遍遍背下来,最后就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们各自的记忆。或者,可以打这样一个比方:我们自身的记忆就像一幅画,好好地放在那里,而这个经文……这个经文就像一泼浓墨,涂抹在画面上。原本的笔迹都看不见了,放眼望去,只有无边无际的一色漆黑……”  “有些言过其实吧?”墨溶道,“那时你们不过七八岁。一般人都很少能清清楚楚记得自己那个年纪的事情。再说,都那么小的孩子,有什么事情非得永远不忘的?”  “不是这样的,”林樾声音不大,反驳着,“不是你说的那样!”  “呃?”墨溶踌躇着,他好像激怒了林樾。  “根本不是这样。”林樾快速地说,“我们进入万树园之前,都是完全不一样的孩子,各有各的经历。有的人爱笑,有的人会讲故事,有的人能唱戏。虽然很多都是流浪儿、小叫花,可是我们也是有自己的故事的!那些故事,在大人眼里不足一提,可是对于我们自己来说却是无比珍贵的,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忘掉?”  墨溶呆了呆。  “如果忘掉了所有的过去,忘掉了自己的名字,忘掉了自己的由来,那么,所谓的‘自己’也就不存在了啊!”   墨溶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林樾注意到这一点,收住了声音。  “当时,你也是叫小花子吗?”墨溶勉强问道。  “我不是,”林樾说,“我是被师父带过来,寄养在这里。碧眼哥哥,你真的已经全部忘却了,你连我都不记得,也不记得云蕤。可是照理说,你不会这样的。”  墨溶努力摇了摇脑袋,说:“十岁以前的事情我全不记得。我以为这是正常的,我并不是什么聪明孩子。”  “你本来是我们当中最聪明的一个。”林樾低声说。   “是吗?”  “是啊,”林樾说,“你年纪最大,头脑又最好,又没有读过那么多的经书。我本来以为,你会记得最完全。”  “为什么我读得不如你们多?”  “因为你还有个母亲护着你。”  “我有母亲?”墨溶心中一紧,一直以来,他以为墨寻无叔叔是他唯一的长辈。  “嗯……”林樾说,“不过你家大人很少露面,而且……”  “而且什么?”  “她好像和云庄主是一伙的。”林樾轻声说。  墨溶更加迷惑了。  “因为这个,我们一度讨厌你呢。可是后来玩熟了,又都很喜欢你。”  “是吗?”墨溶喃喃道。他一直认为,自己的童年是在圆天阁中度过的,孤独地练着武技。难道眼前这个纤秀的、有些神经质的少年,竟然是自己童年时代的朋友?  还是——“很喜欢你”的朋友?  “怎么跟你们玩熟的?”墨溶继续追问。  林樾轻轻地笑了,一阵暖意从唇角边溢出:“因为那时候的你特别勇敢。我们都不敢说的话,你敢说;我们都不敢做的事情,你敢做。”  “我这么英勇吗?”墨溶也笑了。  “是啊,不过你也就是胆子大。”林樾微笑着说,“要说主意最多的,还是云蕤啊,她才是我们的头儿。”  “云蕤……是那个女杀人狂?”  林樾的笑容顿住了,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墨溶揉了揉太阳穴。林樾的话听起来像是一场梦境,可是他却以如此恳切的语气说出,望着墨溶的眼睛是透亮的。林樾如果不是太善于伪装,那就一定是发疯了。  其实,他希望,林樾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就是真的。

    门开了。  沉浸在回忆中的两人,都吓了一跳。  来者是小意,劈头就说:“娘子来找你们了。”  听见“娘子”两个字,墨溶竟然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逆着光的方向,云娘子的身影看起来有些扑朔迷离,瞧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仿佛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这种微笑,有一种化解万物的盛大。  她抱着那根金刚杵。金刚杵的尖端在日光中闪闪烁烁,红得晶莹欲滴。  “你们俩都在呢。”云娘子的声音沙哑而甜蜜。  墨溶毫不犹豫地拔出了佩剑。  那是圆天阁前任阁主欧阳轩送给他的“易水寒涛”,号称砍人不沾血。此剑曾雪藏经年,自墨溶出道以来,方重现江湖。  名剑月光般的清辉,一时间压过了金刚杵肆无忌惮的红。  云娘子伸出一只细瘦的手,那手上戴着精细丝绡手套,雪白得如同失尽血液的羔羊。这只手就在红殷殷的金刚杵尖端抚玩着,仿佛要把它磨得更锋利似的。  墨溶扭头望着林樾:“你不跟我一起上?”  林樾呆了呆:“要打吗?”  墨溶哼了一声,不再理他,转过脸,专心致志对付云娘子。  云娘子施施然举起了金刚杵,她动作极慢,慢得墨溶连躲避的必要都没有。就在他的手指即将扼住她的咽喉时,金刚杵的上方忽然绽开一朵绚丽的花。  花雨铺天盖地而下,圆形的花朵瞬间逼近——那不是花,而是一枚又一枚飞速旋转的铁轮,对着墨溶的天灵盖砸下来。  林樾早已见识过这东西。他轻功极好,瞅准了轮子的空隙闪到墨溶身旁,一把拉住他往外退。  云娘子没有追上来,她的身影在飞轮的舞蹈之间迅速变小,脸上犹自带着冷笑。  墨溶挣开林樾的手。他满心窝火,自己居然打不过那个云娘子,而林樾却能够在一招之内解了围,救出自己。  那个少年,脚步飞快,扬起的长发一丝丝拂到墨溶脸上。虽然挣开了他的手,墨溶还是紧紧跟在他身后。他居然觉得有点吃力。这个少年的轻功非常神妙,墨溶完全看不出是何门何派,只觉得他的脚舞动得令人眼花缭乱,衣角轻得像一片闲云。  “我们只能逃跑吗?”墨溶勉强追到他身旁,闷闷地说。  “跑着试试看吧。”林樾说。  “你我二人合力,一定能捉住那个妖女。”  林樾听见妖女二字,默了一下,说:“我真的不想动手。”  这少年虽说是好脾气,可是他若说不想动手,估计也无法劝诱他,墨溶心想。可是,如果什么都不搞清楚就逃走,未免太窝囊了吧。  墨溶站了站,回过头。  那妖女仍旧抱着红色的金刚杵,倚着门框,远远望着两个亡命之徒,白净的脸上还挂着一缕微笑。  墨溶竟然被那个笑意激出了一个冷战。  “跑吧,碧眼哥哥。”林樾重又拉起他的手。  他们再次转到了那堵围墙下。墨溶的脑袋嗡了一声。  “跑有什么用?还能跑到哪里去?”墨溶忍不住嚷嚷道。  林樾看看墨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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