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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徐处长的名声,我自是听得多了,就算是帮着我的国军的军团长夫人说起他也是谈虎色变。我也顾不上再坚挺着什么冷漠或是矜持,忙看着他摇摇头,随即又垂下眼,只看着自己的双腿。

    “哎,”许主任半真半戏地叹了口气:“您看看,干我们这行的也是不容易。几个苍蝇坏一锅粥,几个小虾米把事儿都给弄砸了。其实老徐也不是恶人,不过他坐在这个位子上,没辙。我这么说你也未必信,不见就不见吧。”

    “说说咱们这事吧,”他点起一根烟,又把一个镀金的烟盒递给了我,“我知道你抽烟,别装客气。咱们都抽上,好说话。”

    我接过烟,也不知该再说什么,仿佛已经被这人摄了心智,就只能听任他摆布。

    “是不是觉着我云山雾罩,也不知是哪路的。多的我也不方便说,反正呢我和老徐算是同事,却也各司其职。原本这事也不归我管,可谁让我入行比老徐早几天,有些个难办的,难懂的案子,这上峰就让我给一块瞧瞧,说不准看出什么门道。在老徐这儿就算是用不上,那我拿去贵州、云南、西昌说不准还能用上。”

    “说到这儿,咱们也就不绕弯子了。说白了,这件案子我是真闹不懂,因为闹不懂,所以原本老徐说死了是不让人探监,我说这个面子给我,我倒要把这事儿捋捋清楚。”

    “李先生,你看我有多大岁数?”他微笑着问道。

    见我摇头,他佯装失望,言道:“不给面子,猜着玩儿都不愿意?行吧,你也不是第一天在场面上混的了,估计能看得出兄弟岁数算不得大。可是我干这行儿,快二十年了。这二十年,一半儿是跟日本人斗,一半是跟共党斗。”

    “这跟日本人跟汉奸斗,现在说出来算是风光,可他们在明处,咱们这边不是暗杀就是策反,其实意思不大。”

    “这共产党就不一样了,个顶个的人精一般。他们又是在暗处,从人堆儿里抓出来费心思,从嘴里撬出干货来费心思,可这最费心思的,你知道是什么?”

    他见我虽不答话,可脸上想必是显出了几分好奇,便也有些得意之情,故意卖个关子,又给了我一支烟。

    “这最费心思的,是从心里面闹明白一个人干嘛做共党,干嘛替他们卖命。”

    或许因为这也是我自己近日所想,也就顾不得把持着此前的缄默,开口说道:“国家颓败,民不聊生,外辱内乱,人心思变,这也没那么难懂吧?”

    那许主任听了这番话,眼睛笑眯眯地盯着我,半晌才答道:“哎,李先生,我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你人缘不错。你还真是个老好人,我都有点不忍心挑你毛病了。”

    “这么着吧,咱们在这儿说话,也没第三个人听。你说的呢,也不能说全是错,可是事事都得讲个道理。咱们都不是十几二十岁的毛头小子了。我要是没记错,李先生是庚子年的吧?我是民国三年生人。那时候和现在比,你凭良心说,国家没有进步,民生没有改善?”

    “你说外辱,那会儿是八国联军打到北京,是满地租界,现在咱们可是世界五强,租界那更是收回来好几年了。你说内乱,那会儿是有皇上,还有人想当皇上,现在咱们行了宪,选了国大、立法院,选了总统,人家美国人都说,这么多人的大选那可是自古头一遭。从北伐胜利到现在也就是二十来年啊,李先生,要是说国家没往好处去,你是不是太心急了?”

    “再退一步讲,咱们姑且说你说的都对,人心思变,可思变干嘛就一准儿思到共产党那儿去?现在行宪了,无论是国大还是立法院,有什么诉求,就去选好了。您说思变,那也得看看是思什么变。非要叛乱,非要把政府推翻了,国家就能好啦?那是洪杨、是拳乱。”

    “我这话您大概是听不进去吧?”许主任停下来,问话的声音虽是和缓,可却难盖过胸中的凌人盛气。

    “我不大懂政治,”我避开他的眼光说道,“可我看共产党就是要争民主、反独裁,自然得民心。”

    “哼,”他略带轻蔑地一笑,说道,“共产党现在为了抢天下,搞什么统一战线,左也说、右也说。可你要是真去看看马克思、苏俄折腾的那些,我就不明白你这个资本家大地主跟着共产党为哪门子?”

    “我知道你认识几个共产党,我告诉你,我自己审过的共产党到今天是三百二十七个,见过的那就不下几千了。共产党说是代表无产阶级,可你知道我审过的有几个是做工人的?”

    他伸出拇指和食指,晃了晃说道:“八个—三百二十七个里面就八个是无产阶级,剩下的都是有文化的人。你自己也是,按照他们的说法,是大资本家、大地主。你说你们这跟着共产党掺和什么?国民党里面这派那派还少了,要不青年党、民社党,哪怕是民盟,你要是有钱、有文化的人,参加这些我都能明白,可这共产党,我真是不明白。”

    “政治我不懂,”自己翻来覆去还是这样说,“我在南京听着俞部长说,在徐州前线,几十、上百万的老百姓给共产党运粮。”

    许主任轻蔑地一笑:“这就是你说的人心向背,得道多助?你这不还是成王败寇?民心、天道,这是老话,民主、自由这是新词。我从书上看来一句话,你这留过洋的人想必是知道:‘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我这话撂在这儿,少则三五个月,多则三五年,你说不准会再想起来。”

    “圈子兜得不近了,”许主任忽地转开了话题,“咱们说说白莎吧。我刚才不是说了,共党我审过的,见过的几百上千,可她这样的,倒还真是少见。”

    他见我有些诧异,倒也没有马上点破,只是把手中的半截香烟移到面前,眼睛盯着那火红的烟头,幽幽地说道:“她这啊,真是叫飞蛾扑火。”

    我那时自然难说上什么阶级立场,听他那么说,竟是觉着他声音里有那么一丝一毫的惋惜,心里也陡然升起些希望来。

    “老徐他们在万县抓着几个共党的大人物。重庆的,下川东的,一共是五个头头,老徐抓了俩,这俩都招了。顺藤摸瓜,又抓了俩,最后那个呢,我们怎么找也没找着,后来知道是先前就跑香港去了,也就闹不成什么气候了。”

    “老徐这事干得漂亮,不光是把人抓了,而且时间差打得好。万县那儿,他手脚特干净。人抓了一两天,外面还没什么风声,这时候他就想着把人解到重庆,那两个招了的说不准还能再多揪出几个共党来。就算是外面的都跑了,在牢里能认出几个来也是大功一件。”

    “可是啊,人有时候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老徐抖机灵,要不就是戏文、电影看得多了,说是怕被共党的卧底知道了信儿,把人给劫了去,就谁也没告诉,自己还化了妆,准备坐条民船上来。”

    “他跟我说这事,不知道几次,怕也是因为心里这个结老是解不开。那时候他们上船,人在跳板上,下船的人从另一边的跳板下去,两边离得蛮近的。有个女的,擦肩而过那一下,老徐觉着她眼神有点儿不对。干我们这行的其实也就是瞄上那么一眼,对还是不对八成就有了。可老徐那会儿想着几个人犯要紧,一个念头闪过去,脚下没停,就又往前走了两步。”

    “可是啊,像老徐这样的道行,就算是一念之差,那也是再一转念就拧回来了。他一回头,那可真就是不对了。那女的把我们抓的那个姓涂的揪住了不放,嚷嚷着说的那是她家汉子,在外面搞了女人。她越吵声越大,还叫着那姓涂的真名实姓,满船、满码头的人都听见了。”

    “那是白莎?”我喃喃地问道,心里却也知道了答案,而那飞蛾扑火一说,也就不解自明了。

    许主任打开手中的镀金烟盒,却是发现里面只剩下了四五根香烟。他自嘲地一笑,说道:“事还没说完,烟可是抽得差不多了。长话短说吧。”

    “不过,”他边说着边又递给我一支烟,“这后面的事一定得有根烟。

    “事情闹到这一步了,老徐那个悔啊!满世界人都听见了姓涂的名字,这化妆的把戏也不好演了。再一抓人,那就更是都抖搂出来了。可是不抓,眼看着她就要把姓涂给推水里了,也就想不了那么多了。”

    “虽说是个大闪失,可老徐想着好歹算是又抓着一个共产党,就去问姓涂的这女的是个什么角色。可这一问,老徐也是一个没想到。他说这女的他倒是也见过,可一直觉着她也就是民盟里面的,不应该是共产党。”

    “她不是共产党?”我心里这一惊,手也颤了起来。

    我这般光景,想来那许主任是早有预见的,或许正是想看看我的反应。他把烟缸递给我,脸上颇有几分得意。

    “你倒是也别高兴得太早。就算姓涂的说她不是共产党,那也保不准她是单线联系,姓涂的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共产党,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她自己说自己是共产党,我们难道还把她放出去?”

    “可话也说回来了,我还真觉着她说不准不是个共产党。这共产党吧,有像姓涂的那样,还没用刑就招了的,有打死也不招的。可他们也不傻,要是没被认出来,谁也不会上赶着自己认自己是共产党的。”

    “你看四七年,老徐在重庆抓了那么一大拨人,都说自己是民盟的,谁信啊。可是毕竟都是有头有脸的文化人,南京上海那帮民盟的糟老头子们成天地吵吵,总统又着急开国大,也不好就都当共产党办了。年初张长官把他们放了,老徐就跟我说,他盯着这帮人,一个接一个都跑香港了,那能不是共产党?”

    “这白莎的案子可就蹊跷了。明面上看,她自己认了,这和他们的纪律不符,而她这身世,那共产党也未必就一定信她。老徐想着,这要是就为了把姓涂的揪出来,自己上了岸,拍个电报,打个电话也就妥了。”

    “老徐寻思着,她把自己这么搭进去,那肯定有更大的事。也说不准这共产党觉着旁人都不信白莎这种身世会是共产党,正好藏得更深。她以前不是就在夫人身边,说不准还埋下了什么旁的共党分子在夫人身边。”

    “就这么着,老徐越想越觉着这案子深不见底。一个劲地加码。软的、硬的都试了,审了一年,也没审出个究竟。他没辙了,就来问我,让我帮他再审审。”

    “我呢,倒没答应他。一来呢,这事于我那是没什么好处。老徐审不出来的,多半也就审不出来了。我再去,自己名声也栽了。再来呢,我这人爱清静,其实看看这些材料,比老徐那么隔两天就提一次更管用。”

    “看完了,我就跟老徐说,我还真觉着说不准她还不是共产党。这么做了,那不是要藏着捂着什么大事,那是给人看的,给别的共产党看的。”

    “我这么说,老徐他怎么着都不信,说她周边的几个人,个个都是共产党,他们也不能这么大意,容她这么一个外人?我们俩争不下来,后来我就说,干脆咱们也做次善人。”

    “你李先生,也算是她的亲人了。你南京上海跑了这么久,连美国人那儿,夫人那儿都说动了,我们也给你个面子,就让你们见一次。可是我跟你说,见是让你们见,你好好劝劝她。要不是共产党,就别死撑着了。”

    “上峰说了,她这案子算是个特例。不用写什么悔改书,你和她一起登报出个启示,说她从来不是共产党,你就带她走。反过来,要是她真是共产党,别的也不用说,就告诉你她干嘛那么着急把自己招出来。这么着,死也算死个明白吧。”

    到这里,我们话也是说了不少。或许听得久了,我心神被摄,竟还想再听下去,全然没想着该怎么答,只是默默地吸着手中的烟。

    “得再想想?”许主任听似不经意地问道。

    我抬起头,刚想着要说话,他却是没由我再出声,径自站起了身,说道:“咱们这儿也有几间客房,晚上你就在这儿。我要是猜得不错,这事儿你怕也未必知道怎么开口问,这儿也还算是清静,你好好想想。”

    那晚上虽算不得牢狱之灾,可却是我平生第一次觉着真的没了自由。缓过神后,我问德诚在哪儿,左右也问不出个究竟,只是说许主任安排了让我一个人静思,谁都不能打扰。

    这许主任倒也真不是一般的角色。明明是你死我活的两边,可教我难以对他能恨起来。除了送晚饭,他还让人送来包烟,说是能帮我安神。

    虽有了这包烟,可神却是难安得下。起初我本担心这里说不准还在审犯人。听外面人说半夜提人那也是常有之事,一有点响动,心便揪起来,怕是恐恫之声随即便要来袭。可是到了夜里,真是静了,那静谧却更叫人难耐。

    现在回想,却也说不好那晚都想了什么。若说是怕自己就此也被扣了下来,或是无法搭救出白莎,那都是自然。可又不尽然。那许主任毕竟是识人无数,那句话他说得不经意,可在我却是扰心不止,又欲罢不能。

    “未必知道怎么开口”或许真的是那时我心中最大的结。如何劝她,这在我心里自然会去想。纵使不是自家的骨肉,可毕竟有份难舍的亲情。

    可反过来,我自也知道白莎是抱了必死的决心。我这一劝,不仅无用,更怕是会话不投机,不消三言两语就说不下去了。

    但要是不劝她,那这就真的是诀别了,而且是那种最残忍的诀别。彼此都明知是最后一面,却说不出口,那还真是不如不见。活到这岁数,身边亲近的人走得也不少了,可如此眼睁睁地看着她却无能为力,那场面,想起来怎不让人万箭穿心。

    我这人一辈子也算是苟且偷生,本就说不上有多少勇气,而想得越久,心神也就越散。子夜时,看着一包烟只剩下了五根,觉着已经想好了,就再做一次懦夫。

    去了既然于事无补,也救不出白莎,那便只是各自徒劳,白白难过。我既不忍心去见白莎,想想她此时也未必愿见我,不如就这样静静地别过了。

    那时候自己年届半百,“死”这字是最怕也最不愿说出口的。折腾了一个晚上,只想着就此逃了出去,倒也简单。到了现在的年岁,真的是无所谓了。

    如此心倒是略微宽了,三四点钟时将将睡去。这觉睡得竟是安稳,没做梦,也没惊,醒过来已是九点钟的光景。人醒了,可身上却好似还没醒过来,动弹不得。

    秋日将尽,窗外难得的明丽。一眨眼间,看见墙上一片光亮。仔细看去,却也不是一般的秋日阳光,倒像是小孩子喜爱玩耍的用镜子反光的把戏。圆圆的一块,在墙上轻柔地颤动,久久不去。

    起初,也说不上自己是否是明白,就那么看着它,仿佛是入了定。看着看着,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或是怕是什么,腾地坐起来,下了床,跑到窗边,顺着大致的方位看过去。这屋子在三层,视野倒也开阔,底下是个院子,再过去便是一片高大的毛竹。想来竹叶之后必是院墙,说不准还有铁丝、电网,只是这样挡住还不算煞风景。

    竹子粗硕繁茂,此时早已长得比我这窗口高出不少。回过头,再看看那片光斑,仍是恋恋不舍地徘徊在墙上。可这么内外一比,却是让人迷惑不解了。

    院子里面空无一人,从方向上来说,却也不该是从院内射来。再远些,院墙外有二三层的小楼,土丘和石岗。看过去,角度倒也合适,可若是那样,这光束该如何穿越竹枝、竹叶却是无解。

    再往下,我却不敢多想。或许这便是神谕,可既是凡人,又怎敢妄谈神明。姑且当成是个提醒,心结便也仿佛解开。再看过去,那光斑轻快一跃,不见了踪影。多的也无需去想。此时我也是宁可信其有的,便下定了决心还是要去看白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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