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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60 情浓(2)

    陈嫣过来时, 天色已经很晚, 风里有了些许凉爽之意。

    郭妈妈应蒋徽吩咐, 径自请她到后罩房,与袁琛夫妇相见。

    上次与蒋徽叙谈之后, 陈嫣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她是明白, 自己往后再不用筹谋何事,没必要了, 有必要也不会被允许。

    趋近后罩房,陈嫣留意到空气中有淡淡的香气,很好闻。

    夜风不大不小, 每间房的窗户都大开着, 饶是如此,也没将香气吹散于无形,大抵是白日做了香露香料之类的东西吧?

    蒋徽倒真是有闲情。

    陈嫣随着郭妈妈走进一间房。虽然是仆人的住房外间, 但是收拾得纤尘不染,家什样样俱全。

    秦桦看到陈嫣, 不自主地站起身来,神色特别复杂,怨怼、恼怒、无助交织。

    袁琛端坐不动, 望着近前的明灯出神。

    陈嫣悠然一笑, “许久未见,一向可好?”

    秦桦嘴角翕翕。

    陈嫣款步走到一把椅子前,仪态优雅地落座。

    “你……”秦桦无力地跌坐回椅子上,“你害得我们好苦……”语毕, 眼泪簌簌地掉落。

    郭妈妈给陈嫣奉上一份茶点,退到门外。

    “我害你们?”陈嫣不动声色,“说起来,我不过是说了一些话,你们听到了心里、生出惧怕而已。”

    秦桦取出帕子拭泪。

    陈嫣端起茶盏,用盖碗拂着茶汤,“人么,都一样,总有顾此失彼的时候。这上下觉得苦的时候,便想想以往的好光景。”

    秦桦满心愤懑,“没错,我们起码还有顺心的时日。你呢?到了如今,你能得到什么好处?到头来,又是何苦?”

    陈嫣啜了一口茶,觉得很是可口,惬意地笑了笑,“我不要好处,只要心里舒坦一些。”

    袁琛还算冷静,看着陈嫣,道:“能不能让我们心里明白一些?你到底为何做那些事?”

    陈嫣促狭地一笑,“不是已经说了?想要心里舒坦一些。”

    “到眼下,你是要跟我们做一条绳上的蚂蚱,还是要做反目成仇、相互落井下石的小人?”袁琛冷声问她。

    陈嫣慢条斯理地品茶,好一会儿才放下茶盏,“凭你们夫妻二人,何来的资格与我为伍?何来的心智对我落井下石?在我这儿,你们的处境、死活,从来没放在心上。”

    秦桦低声对袁琛道:“算了,什么都不要跟她说了。没用的。”

    陈嫣则睨着夫妻两个,目光沉沉,“凭谁看,董公子或董夫人的性命,都是矜贵至极,这种人长命百岁,迟早会做出于社稷百姓有益之事。你们可别忘了,他们是程阁老、程夫人带大的。

    “若是刻薄一些来说,在我看,他们多活一年的益处,都比你们活到七老八十的益处更多——这还是你们一心向善的前提。

    “一事归一事,我一度想要他们生不如死是真的,无法否认他们的才情亦是真的。

    “两个那样出色的人,你们在察觉到我的用意之后,却什么都没做过。

    “没错,我算计了秦桦,又利用你们夫妻两个。

    “但,我是真小人,你们却是伪君子。”

    说到这儿,陈嫣牵出不屑的笑容,“太蠢了。

    “其实你们只需命人知会他们一个,他们就会设法钳制住我,更会在同时救你们走出困境。

    “可是你们没有,躲在辽东得过且过,定是盼着我放下执念,甚至于,盼着我如愿,让他们客死他乡。我就是看出你们这种心性,才有恃无恐的利用。

    “眼下多好,你们为费力不讨好、两面不是人现身说法了。实在有趣。”

    陈嫣语气轻缓,袁琛、秦桦听在耳里,却是不亚于被人一次次无情的掌掴。

    一席话,何尝不是蒋徽敲打他们之后没有道出的弦外之音。

    陈嫣从容起身,走出门去。

    郭妈妈迎上前,笑道:“您随奴婢来,我家夫人想跟您说说话。”

    陈嫣颔首一笑,“有劳。”

    郭妈妈在前引路,去往书房,心里忖着:若不是事先知情,见到陈嫣这个人,听到方才那些话,她真没办法反感、打怵,甚至于,会因为今夜所见所闻生出好感。

    蒋徽见到陈嫣,笑容和煦,语气亦是:“气色好了很多。”

    “有么?”陈嫣眉眼间亦有了笑意,“大抵是思虑少了些、睡得多了些的缘故。”落座之后,“听话音儿,你已见过袁琛、秦桦?”

    “对。”

    陈嫣心念数转,“要我过来,该是已经想好了惩戒我们三人的法子。”

    蒋徽不答反问:“你呢?之前可有打算?”

    陈嫣眼神坦诚,“我先前想着,过一两日,便去大理寺投案——我总要料理一下身后事。”

    蒋徽这才道:“投案就算了,照章程走,让人告发吧?”

    陈嫣目光微闪,笑了,“明白了。也好。”

    蒋徽笑问:“有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没有。时机未到。”陈嫣歉然地欠一欠身,“改日吧,可以么?”

    蒋徽并不勉强,“好。随你。”

    随后,陈嫣起身道辞,蒋徽送了几步。

    郭妈妈看得一愣一愣的。这两个女子,都够邪门儿的——说的分明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之间又有着那样深重的纠葛,神色却是闲适柔和,态度亦是相敬如宾。

    今日,是陶城、薛妈妈不在府中当值回家的日子。

    两个人对董飞卿询问的事,真是所知甚少,一再赌咒发誓,承诺日后会听命行事。

    董飞卿见状,便没再做无用功,打发二人离开。

    蒋徽还在书房,伏案记录已经做出的香露、香料、香球的名字和数量。

    董飞卿进门后,把带回来的荷包递给她,“叔父、婶婶给你的嫁妆。”

    这是他或自己都推不掉的,蒋徽心知肚明,便笑着接过,打开来,入目的是银票,随口问:“多少啊?”

    “我没敢看。”董飞卿笑说,“怕吓着。”

    “回头让刘全存到银号去。”她那几幅画都卖出去了,后续的银钱已经到手,也要取出一大部分,存到银号去。

    董飞卿指了指她手边的纸笔,“我得写封信。你忙完没有?”

    “差不多了。明日再说。”蒋徽让到一旁。

    董飞卿铺开一张信纸,走笔疾书,片刻后便停下,皱眉看着分叉的笔,“这是谁买回来的破东西?”

    “我啊。”蒋徽心平气和地道,“平时记账什么的,犯不上用太好的。这种可便宜了。”

    “……”董飞卿只好忍了,把笔放进砚台,把分叉的毛捋顺。

    过一会儿,他又停了手:不但分叉,还掉毛。

    蒋徽要帮他换一支狼毫之际,惊讶得张了张嘴:

    这厮竟信手甩了甩笔杆,在地上留下几个墨点。

    “让你贪便宜。”他说。

    “这是什么坏习惯啊?跟谁学的?”

    他没心没肺地笑了笑,“打小就这样。”

    “……”蒋徽看着他运了会儿气,转身取来抹布,擦掉地上的墨点,末了道,“这毛病要改。”

    董飞卿理直气壮地反诘:“你改了贪便宜的毛病才是真的。”

    蒋徽不搭理他了,先回房沐浴。

    歇下之后,他松松地环住她,把在外院得知的林林总总的消息讲给她听。

    蒋徽也把自己这边的情形娓娓道来,末了问道:“让袁琛做首告的事,你怎么看?不同意的话,也来得及换人。”

    “再合适不过。”他说。

    直接把人弄死,犯不上;惩戒轻了,自己少不得气闷。这样折腾袁琛夫妇一番,火候倒是刚刚好。要知道,袁琛跑回京城告状,一定会在袁、陈两家引发轩然大波,家门中的是非,有时候是最磨人的。

    随后,两人没再说话。

    今夜所知的那些事,没有一件让人心绪愉悦,说清原委之后,都失去了谈笑的兴致。

    笑是特别容易的事,打心底笑出来却很难。

    身边是最亲近的人,他们并不需要强颜欢笑。

    偶尔,他或她会翻身平躺,搂着对方的手落下去之后,便会寻到对方的手,轻轻地握住。

    翌日一大早,友安带上两名小厮,送袁琛、秦桦到董飞卿指定的住处。

    董飞卿和蒋徽详尽地安排一番,一起去了书院。

    已到夏日,哪个工匠都不想在酷暑天在室外劳作,是以,不待他和薇珑、工匠头头发话,每日都在守着规格的前提下卖力劳作。若能如愿提前进度,等到一年最热的时候,他们便能着手修缮室内。

    这些日子过去,宅邸前方已经是另一番景象:

    白墙黑瓦,遥遥便可望见;

    步上低矮石阶铺就的路,穿过广亮大门,迎面是一座以巨石做成的影壁,竣工之后,会刻上书院名字;

    展目望去,繁花似锦,绿树成荫,芳草地也已收拾得整整齐齐。

    两人先沿着东面的甬路往后走。这边小院儿、屋舍多,后花园比西面的大一些,往后自然是少年郎、士子求学之处。毕竟,来书院求学的女孩子总会少于男孩。

    过了垂花门,工匠们忙碌的情形映入眼帘,没人留意到他们的出现,足见全神贯注。

    “都是黎王妃和薇珑用惯的人吧?”蒋徽问。

    董飞卿笑着颔首,“对。我估摸着,最早都恨薇珑恨得牙根儿痒痒,觉得她太挑剔,但是建成之后,看着几乎尽善尽美的宅子,也就觉得值了。更何况,到手的工钱对得起付出的辛苦,在同行中也有了手艺活儿绝佳的名声。”

    蒋徽莞尔,“我们薇珑只是看起来随和,小脾气一上来,拿她有辙的人真没几个。”

    “这倒是。”董飞卿想起一事,“对了,那小孩儿在这儿养了一群兔子。”

    “啊?”蒋徽讶然失笑。

    “傻兔子养兔子——有趣吧?”他总打趣薇珑是傻兔子,且是喂不肥没良心的那种。

    蒋徽笑出声来,“闭嘴。”万一让工匠听到了,他们眼中那个平时随和偶尔严苛的高贵的黎郡主的形象,可就要损毁大半。

    董飞卿提议:“去看看?”

    “好啊。”

    薇珑养的那群兔子,在后花园的一个已经修缮一新的院落之中。

    院落前面是屋舍,后面是一个小小的园子,绿草青青,三面墙上是花架子、爬山虎,有几名下人住在倒座房里。

    此刻,毛色不同的兔子正在后园的草地上蹦蹦跳跳,煞是讨喜。

    “怎么忽然想起养兔子了?”蒋徽笑微微地凝望着一只黑白毛相间的小兔。

    “我是一早听刘全跟我说的。”董飞卿笑道,“王爷前两日带薇珑去山中看一块地皮,父女俩救下了一只受伤的兔子。

    “把兔子带回家,她觉得一只太孤单,给找了个伴儿,但是俩小家伙不亲近,她看着着急,生怕它们住得不高兴,又找了几只。

    “忙完这些,又开始生气:王府没适合放养兔子的地儿。

    “来这儿的时候,觉得这儿合适,修缮完毕也就是一半天的光景,就让工匠抓紧办妥,把兔子带了过来,那几个下人,是专门照顾兔子的。”

    蒋徽忍俊不禁,“这丫头。”

    “还没怎么着呢,她先在这儿拉家带口的了。”

    蒋徽推了他一下,笑着数落他:“你这个没正形的。”

    董飞卿笑道:“这儿就让那丫头布置,给人们当个散心的地儿就行。”

    “这样最好。地方又不是不够用。”

    两个人逗留一阵子,走到西面的花园,一路慢悠悠地往前走。

    虽说还没完工,但是透过新移栽过来的花草树木,蒋徽想见的到,比之东面的古朴厚重,西面的氛围清新怡人。

    不得不说,他和薇珑考虑得实在周全。

    离开之际,恰逢管三过来。这档子事,他比董飞卿更上心。

    见礼之后,管三问董飞卿:“到里面坐坐,书院的章程,我又修改了一些纰漏,你听听?”

    董飞卿摆一摆手,“不管。去找叶先生。”

    管三非但没有不悦,反倒笑呵呵的,“那正好。最烦跟你商量什么事儿,巴不得你早些做甩手掌柜。”

    董飞卿哈哈一乐,“打今儿起,我得在家中消夏,真要撂挑子一阵。你多费心。”

    “成。”

    下午,董飞卿去了外院,和几名手下闲谈。一向如此,得空就会跟手下天南海北地说笑一番。

    蒋徽鼓捣了一阵香料,张罗着把正屋、书房重新布置了一番。

    其实早在立夏的时候,就该换上夏日的家具,可是手头事情不断,内外院的仆人也不得闲,便一直推迟。

    忙碌一阵之后,室内的坐垫、椅搭、大迎枕都换成了清爽的天青色,寝室的床挂上纯白色绣翠竹的薄纱帐,铺上凉簟,换上用荞麦皮、茶叶、决明子等做枕芯的药枕。

    药枕的功效是清脑明目。她希望自己平时少犯几次迷糊。

    书房那边,在地上铺了很大一张凉簟,西北角加了一扇落地屏风,屏风后放了一张凉床、一个衣架——夏日里,她喜欢闻着书香、躺在凉床上看书。

    董飞卿回来,看到布置一新的居室,颇觉惬意。

    晚间,蒋徽把一件需要修补的瓷瓶拿到书房,打发时间之余,也想享受一下刚布置好的环境。

    偏生董飞卿无意间又跟她捣乱,正忙碌的时候,他拿着两本账册走进来,要清算出具体的数额。

    蒋徽便将书桌让给他,索性在地上加了一盏灯,坐在凉簟上忙碌。

    董飞卿一面翻阅账目,一面用心算算出数字,同时记录下来。

    全神贯注地忙碌到中途,毛笔和昨日一样,又掉毛了。

    怎么就不长记性呢?拿笔之前应该仔细看看。他在心里数落自己的同时,习惯性地甩了甩笔。

    此刻的蒋徽已经修补好瓷瓶,正把瓷瓶抱在怀里擦拭,墨汁有两点落到了瓷瓶上,一点落到了她纯白的夏衫袖口上。

    她缓缓地转头望向他。

    董飞卿真忘了她也在书房,察觉到她不善的注视才回过神来,展目看过去,又是抱歉又是好笑:她气鼓鼓的,但因为盘膝坐着,又抱着个大瓷瓶,便一点儿气势也无。

    对视片刻,蒋徽转回身,用力擦去瓷瓶上、身边凉簟上的墨点。

    “修补好了?”董飞卿没话找话。

    废话。蒋徽不应声。

    董飞卿放下笔,到凉簟另一边蹬掉鞋袜,转而走到她跟前,抚了抚她的颈子,眼里尽是笑意。

    蒋徽把瓷瓶放到一边,瞪了他一眼。

    “在书房里,都是在桌前坐着、站着,谁像你似的往地上跑?”语毕,朗声笑起来。

    “……”蒋徽看着他爽朗的极具感染力的笑容,不自主地随之笑起来,“真是拿你没法子。”

    之前一直担心,他因为董家相关诸事心绪低落。现在看他这样,放下心来。

    “真忘了你也在房里。”他说。

    蒋徽扯了扯自己的衣袖,算了算账,“明日我就把那些便宜的笔收起来。这件衣服料子很好的,足够换好几十支了。”头一次觉得,贪小便宜吃了大亏。纯白的衣服染了墨点,基本上洗不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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